姚中秋

我們生活在一個禮崩樂壞的時代。我們也正在進入一個禮樂重建的大時代。不論政治如何演進,禮樂重建都是未來兩三代人應予面對的核心議程。初步完成禮樂重建,社會秩序才能夠穩定下來,中國文明才可言復興,中國人也才能贏得世人尊敬。本文將對禮樂之當代含義、禮樂重建之必要性及基本原則,略作探討。

禮樂即文明

人因禮樂而成人,共同體因禮樂而聯結、而繁榮。無禮樂,則無秩序,也就無文明。這是古圣先賢之共識。《禮記·樂記》曰:

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惑于物而動,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惡形焉。 好惡無節于內,知誘于外,不能反躬,天理滅矣。夫物之感人無窮,而人之好惡無節,則是物至而人化物也。

人化物也者,滅天理而窮人欲者也。于是,有悖逆詐偽之心,有淫佚作亂之事。是故,強者脅弱,眾者暴寡;知者詐惡,勇者苦怯;疾病不養,老、幼、孤、獨不得其所:此大亂之道也。

是故,先王之制禮樂,人為之節:衰麻、哭泣,所以節喪紀也;鐘鼓、干戚,所以和安樂也;婚姻、冠笄,所以別男女也;射、鄉食饗,所以正交接也。禮節民心,樂和民聲,政以行之,刑以防之。禮、樂、刑、政,四達而不悖,則王道備矣。

人需借助于他人、借助于外物而生存并追求幸福,如性,如衣、食、房、車,如權力、金錢。然而,若欲望沒有節制,則必將被物所支配,人化物,也即人異化為物,此物化之人必瘋狂追求物欲。若此種行為模式普遍化,則人與人之間將進入叢林狀態,人人處于恐懼、焦慮、不安中,既無幸福,更無秩序,也就無文明可言。

共同體欲進入和維持文明狀態,就必須以規則節制各人之物欲,協調人際關系。這樣的規則,古人稱之“禮樂”。然則,何為禮?何為樂?《漢書·禮樂志》:

樂以治內而為同,禮以修外而為異。同則和親,異則畏敬。和親則無怨,畏敬則不爭。揖讓而天下治者,禮、樂之謂也。二者并行,合為一體。畏敬之意難見,則著之于享獻、辭受,登降、跪拜;和親之說難形,則發之于詩歌、詠言,鐘石、管弦。

古代之禮無所不包,無往不在,大體可分兩類:經禮、儀禮。以現代術語言,前者為規范特定關系中各方權利–義務之法律規則體系,甚至包括憲法;后者則是更為日常性,因而內容極為繁富之禮儀、禮俗。

然不管何種禮,禮之基本功能都是“別”,也即,確定公、私生活不同場合中各人角色、地位、義務及權利,以及由此所決定的行為模式。禮的目的是“定分止爭”:若每個人都明乎自己本分,盡自己本分,即可不爭而和。《論語·學而篇》有子曰:“禮之用,和為貴。”禮在人際分、別的目的,正是為了和。和者,協調也。和就是處在不同地位、扮演不同角色的人相互協調,以最低成本合作,共享合作收益。故真正的和一定是因不同而和,和而依然不同。

但“禮勝則離”,若只有禮之分、別,則人必傾向于生分,斤斤計較,逐漸喪失斯密所說的通情能力,蛻化為“理性經濟人”。如此,則人必相互防范,導致合作成本不斷上升,以至于無法維持而解體,此所謂“離”。故禮之外還需樂。樂主同,主親,訴諸人之情感,拉近人際距離。如此,人產生和保持合作之情感意向。故禮、樂相輔相成,缺一不可,《樂記》云:“禮、樂皆得,謂之有德。德者,得也。”

古人之所謂樂,范圍極為廣泛,如《舜典》:“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最原始的樂是無辭之聲,進而產生有辭之歌,辭即是詩,《詩經》三百篇皆可以歌。伴奏有樂器,演唱伴以舞蹈。這才構成完整的樂。《樂記》:“金、石、絲、竹,樂之器也;詩,言其志也;歌,詠其聲也;舞,動其容也。”

三代之樂多用于公共場合:首先用于宗廟祭祀,以和人神;其次用于朝覲、射禮等場合,以正節奏;再次用于君臣、君民、主賓之宴飲、饗食,以合人情。不過,三代封建時代,人們皆生活于小型共同體中,故公、私生活沒有截然界限。故可謂樂無所不在。且此公共生活,固然由君子主導,庶民亦有機會全體參與,故樂無人不包,如鄉飲酒禮就是全體鄉民參與,君、臣、民同樂。

由此可以看出,禮樂就是塑造和維系人際間合宜關系之規則、規范、紐帶,禮樂就是健全而優美之生活之形式,私的生活、公的生活。它不是隨便什么生活方式,人總在生活,但有的時候是蠅營狗茍,沒有尊嚴可言;有的時候相互傷害,人人焦慮而不安。禮樂則本乎天道,依乎人心,人人精心維護,而形成好的、優雅的、高貴的生活方式。在這種生活中,在這樣的世界上,“事大積焉而不苑,并行而不繆,細行而不失;深而通,茂而有間;連而不相及也,動而不相害也。此順之至也。”

共同的禮樂之覆蓋范圍,決定著共同體之規模。華夏共同體之形成即始于普適的華夏禮樂之形成,堯、舜與同時代圣賢之偉大就在于制作了普適于“天下”之禮樂。

因此,華夏三代古典文明就是禮樂文明。這些禮樂就是古人所說“文”。禮樂之文上揆之天之文,也即天道;下緣民情,而成人之文,家、國、天下等共同體之文。這些文在內為規則、制度,在外為衣裳、車旗、宗彝、樂器等名器,謂進退、周旋之儀節。“華夏”一詞中,夏者,大也;華者,服章華美也。正是禮樂之文,把華夏與蠻夷戎狄區別開始,而華夏正是依靠“文德”吸引四裔。

故而,文讓人、讓家、國光明,此即“文明”。沒有禮樂,即無文明,就是野蠻。實際上,沒有禮樂,沒有文,人的生存將充滿不確定性。禮樂之大用,就在于“定命”,穩定個體之自然生命與共同體之人造生命。健全的個體與繁榮的共同體,以禮樂為“身之干”。

禮樂崩壞、重建之往復

周公建立經典封建制,制禮作樂,華夏禮樂文明達至巔峰。《漢書·禮樂志》:

周監于二代,禮文尤具,事為之制,曲為之防。故稱禮經三百,威儀三千。于是,教化浹洽,民用和睦;災害不生,禍亂不作;囹圄空虛,四十余年。孔子美之曰:“郁郁乎文哉!吾從周。”

這些并非虛語,由《詩經》、《左傳》、《國語》等文獻可見周代禮樂文明之盛況。正是禮樂塑造了周代之君子自重、高貴之品德,與優雅、得體之風度。《論語·泰伯篇》所載孔子的話說明了君子養成之道:“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

不過,再完美的禮樂也有崩壞之可能,孔子就生活于禮崩樂壞之時代。禮界定各人之名分,《論語》則記載了魯侯僭越紂王、強勢卿大夫僭越公侯之禮的諸多事情。伴隨著禮制敗壞,周的政治秩序解體。伴隨著樂制敗壞,人的精神趨向粗鄙,如《樂記》所說,人心放縱,相互侵凌,世間重回叢林狀態。因為禮崩樂壞,中國也就從春秋之爭霸,跌入戰國之廝殺,一路墮落到秦制之野蠻化。

不過,在此墮落大潮中,一股重建禮樂的力量也在悄然興起。這就是儒家。孔子之偉大抱負正是重建禮樂。

孔子第一大歷史性功績正在于收集、整理、刪定禮樂,從此禮樂可道、可傳、可學。孔子又以此教導平民子弟習禮樂,而形成儒生群體。儒生群體從社會各個層面努力,重建禮樂,其著名者為叔孫通為漢家制禮。更為重要的禮樂重建發生在基層社會,此為董仲舒所說的“更化”。到漢代中期,上自皇家、經由儒家士大夫群體、下至基層社會,社會各階層皆有其禮樂,禮樂基本重建。

這不是簡單的恢復。三代禮樂多局限于上層君子群體,周秦之變的關鍵是平民化,孔子以禮樂教授平民子弟,也就打開平民群體禮樂化之過程。因此,儒門重建禮樂的過程,實際上是禮樂下傳普及于更為廣泛的社會。

禮樂重建之結果是形成士族。關于士族權威之終極依據,陳寅恪先生在《書〈世說新語〉文學類鐘會撰〈四本論〉始畢條后》中這樣說:

主要之士大夫,其出身則大抵為地方豪族,或間以小族,然絕大多數則為儒家之信徒也。職是之故,其為學也,則從師受經,或游學京師,受業于太學之博士。其為人也,則以孝友禮法見稱于宗族鄉里。然后州郡牧守京師公卿加以征辟,終致通顯。故其學為儒家之學,其行必合儒家之道德標準,即仁孝廉讓等是。質言之,《小戴記·大學》一篇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貫之學說,實東漢中晚世士大夫自命為其生活實際之表現。

先生此處所描述者,不僅僅是西漢以降至東漢士族之生存形態,也是兩晉、南北朝乃至隋唐士族生存之常態。他們的典型特征就是謹守禮法。他們構成社會的中堅。他們謹守禮樂,也以禮樂統合社會,維持文化、社會與政治秩序。

不過,到唐代,士族中心的漢晉體制面臨危機。其間原因很多,漢晉體制本身趨向敗壞,北方蠻族入侵也沖擊北方固有禮樂。唐室為強化權力,打壓士族,比如著名的《氏族志》重定事件。同樣為了這個原因,唐室崇奉道教、佛教,輕忽儒家。武則天在禮法傳家的士族之外,另開進士科,以詩賦取士,新興進士群體缺乏禮法意識,而享有權力。這個群體在皇權支持下與士族斗爭,導致社會喪失領導者。凡此種種因素,導致另一次禮崩樂壞。其結果就是中唐以后以迄五代的社會秩序大混亂。

重建禮樂,正是宋儒之核心問題意識。今人對宋儒之學,多關注于其心性之論。宋儒生活在一個進一步平民化的社會,宋儒欲養成君子,不能不強調內心之自覺。不過,宋儒當然十分清楚,僅此對君子而言不夠,更無法在庶民中達成善治。在心性自覺外,也必須重建禮樂。健全的宋儒必同時重視兩者,比如,理學創始人二程曾致力于制禮,關學代表張載,如《宋元學案·橫渠學案上》所言:

其學以《易》為宗,以《中庸》為的,以《禮》為體,以孔、孟為極。患近世喪祭無法,期功以下未有衰麻之變,祀先之禮襲用流俗,于是一循古禮為倡,教童子以灑埽應對;女子未嫁者,使觀祭祀,納酒漿,以養遜弟,就成德。嘗曰:“事親奉祭,豈可使人為之!”于是,關中風俗一變而至于古。

同門藍田呂大鈞首立《鄉約》,旨在重建基層禮俗。

對重建禮樂作為最大貢獻者,乃是朱子。今人皆以朱子為思想家,然朱子實乃宋明社會之創制立法者,宋明社會之禮樂體系,正以朱子《家禮》為本。

面對士族體制崩潰、社會再度平民化之大勢,朱子《家禮》以“祠堂”開篇。從前之家廟僅限于上層社會,如今之祠堂則普及于平民。于是,分散的平民族群得以確立其信仰之象征。借此信仰,宗族得以成立與穩固。以祠堂為中心,基層社會被組織起來,人心有所歸宿,婚喪嫁娶皆有法度。

宋明社會之樂也同樣平民化,最可注意者為戲曲。戲曲就是平民之樂,融文學、音樂、歌唱、舞蹈、美術、武術、雜技等因素于一爐,其形態與三代之樂十分接近。戲曲創作者、表演者、觀賞者多為底層文人、新興商人、城鄉普通民眾,傳播忠孝節義、仁義禮智等價值,教化民眾,以“正人心、明人倫、務本分、一道德、厚風俗、扶世教、補世道”。

這一宋明禮樂體制延續千年,至20世紀,在內外因素沖擊下崩壞。今日中國處于史上可見之第三期禮崩樂壞中。

禮樂之崩壞表現在公、私生活各個方面,比如,今天,知禮、守禮者微乎其微,尤其是中青年,基本上生活在無禮無儀之狀態。在全球化時代,大陸人之無禮,也已成為一個國際現象。若服章者,精英以西裝為禮服,在校少年兒童皆穿肥大邋遢之劣質運動服。至于大學園中內,有人謂,“男生穿得像農民工,女生穿得像小姐”。至于樂,今天惟有鄭、衛之音,而黃鐘大呂、雅頌之音難尋,宋明之樂——戲曲,也日漸衰微。

禮樂重建,正當其時

每一輪的禮崩樂壞始于精英之敗壞,這一輪也不例外。尤其是占據話語主導權的現代知識分子,如同戰國之游士、唐代之進士,積極摧毀禮樂。

百年前,現代知識分子大肆攻擊“禮教吃人”,判定戲曲愚昧,刻意摧毀國民固有之禮、樂。其態度一如戰國時代之法家,唯一的不同是冠以“民主與科學”之名義。在20世紀中期,知識分子與權力密切配合,積極投入針對傳統禮樂的戰爭。

據說,摧毀固有禮樂,即可建立現代文明。這當然只是幻想。知識分子得到的是野蠻,他們自己也深受其害。他們呼天搶地,而今,對世道之敗壞,同樣作痛心疾首狀。

奇怪的是,對于一切重建禮樂之努力,現代精英、尤其是知識分子又不以為然,多數時候是惡語相向。他們再度如同法家,迷上了制度:據說,政治、法律等領域的制度變革是決定性因素的,也是唯一正確道路。重建禮樂則是倒退。他們認為,現代性就是每個人張揚個性,禮樂則束縛這個神話般的個性。

但是,一轉臉,這些知識分子對臺灣之優美風俗,又感嘆不已。對于英國的紳士風度、對西洋之樂,也歆羨不已。

知識分子中多重自我矛盾,在很大程度上源于無知,對現代社會秩序之生成與維護機理,對現代西方演變過程之無知。實際上,西方在早期現代經歷過一次禮樂重建。

西方歷史同樣經歷過禮崩樂壞、禮樂重建之往復:希臘禮樂盛極一時,難免走向衰亡;隨之興起羅馬文明,也即羅馬禮樂,經過幾百年繁盛,蠻族將其掃蕩殆盡。10世紀之后則形成封建的、基督教之禮樂體系,所謂騎士風度、貴族精神,以及西洋音樂,正出自于此。

不過,從15世紀始,此一禮樂體系開始面臨沖擊而陷入危機。首先是政治上的沖擊:主權國家制度沖擊貴族制度,貴族主導的禮樂體系陷入危機,而中世紀禮樂是由世俗、宗教規則承載的。18世紀始,此一禮樂體系又面臨經濟上的沖擊:工業化,以及由此導致的人口地理格局之變動即城市化,導致社會之平民化,形成市民階級。他們脫離原來的封建的共同體,而生活于相互之間陌生的城市。他們沒有貴族之禮樂,相互之間的關系難以清楚界定。

在此背景下,歐洲自然地出現了禮樂重建。宗教改革在某種意義上就是這一禮樂重建的基本組成部分,城市中無處不在的教堂為陌生人提供了重建公共生活的空間。在世俗社會中,市民階級對于貴族之優雅充滿向往,模仿貴族禮儀。此一歷史過程導致貴族禮儀實現了一次平民化轉型。18世紀英國學界關于good manners、civility的議論,體現的正是禮樂重建之焦慮與想象。新興市民階級試圖構建優美而得體之生活形式。莫扎特的音樂似乎就標志著市民階級之樂的重建。

總之,歐洲的城市化過程固然破壞了中世紀的禮樂體系,然而,一套新興禮樂體系也被人們構建出來。在美國,20世紀形成的中產階級同樣經歷過一輪禮樂重建。因此,歐美社會固然是現代的,但現代絕不意味著自然的放縱。相反,越是在相互陌生的現代社會,禮樂的作用也許更為緊要。這是現代的隱秘邏輯。

對西方了解不多的知識分子好談西人之個性解放,然而,凡與西人交往者都會發現,西人十分在乎禮,比起大陸人,西人更為知禮、明禮、守禮。西人講究禮儀、堅守職業、社會倫理,信守合同、法律,這些其實均在禮樂之范疇中。現代社會絕非無禮無樂,若真如此,現代社會不可能維系。穩定而可持續的社會秩序就是由禮樂維系的,現代社會自有其禮樂,只不過,它略不同于五百年、一千年之禮樂而已。

越來越多的中國人已經意識到這一點,對西人“貴族風度”的向往,表明人們至少認為,有禮是一種榮耀。于是,在經歷對中國禮樂之百年懷疑、破壞之后,禮樂之當代重建事業終于展開了。

此一輪禮樂重建大體有兩個方向:一個方向是模仿西洋禮樂。官、學精英多熱衷于此。其實,過去百年,精英毫不留情地摧毀原有禮樂,其目的就是全盤引入西洋禮樂。西方是現代的,而現代是好的,中國當學習西方,自當學習西洋禮樂。此一禮樂西洋化過程在20世紀中期被打斷,80年代之后重啟。當時,穿西服是開放的文化和政治象征。西洋禮樂被普適化,精英們以洋為榮。

另一個方向則是復古,恢復中國之古典禮樂。具有這種意識的人較少,但因其反潮流,而引起了較多關注。比如,過去十年來興起的“漢服”運動。孟母堂主人周應之創建的“詩禮春秋”品牌,則試圖推進漢服之現代轉型。伴隨著儒教概念提出,有一批人士致力于恢復祭孔之儀;與此相關,有些地方零星出現古典成人禮。

伴隨著中國之世界地位的變化,過去十年間,上述兩種進路之間出現了微妙的逆轉。更多人具有中國文明主體性意識,希望立足于中國傳統,重建中國式禮樂,以重建健全優美之現代的中國式生活方式。然則,此一禮樂重建,當依循何種原則?

禮樂重建之原則

當代之禮樂重建頭緒紛繁,或可大略分為公、私兩個方面:

首先,政府當依據中華傳統重建國家禮儀體系。比如,國家領導人祭圣王,祭孔。制作國樂,參照古代禮服,設計各類官員在正式場合之禮服。建立國家榮譽制度,對于安邦定國、深思明辨、技藝特出之君子,予以表彰。最近,杭州表彰王斌為“革命烈士”,引起很多爭議,顯示了重新設計國家榮譽制度之必要性。

其次,重建國民生活方方面面之禮儀。比如,制作婚、喪、嫁、娶之禮。為已成公共假日之清明、中秋、春節設計儀節。設計國民禮服,制作人生成長各個階段之禮等等。

可以說,禮樂重建,其實就是公、私生活方式之修葺、美化,就是文明之光大。然則,如何重建禮樂?今日不乏主張復古者。其用意值得同情,在禮崩樂壞之時,復古者的努力也可以將古禮之知識帶入當下,從而有助于發現禮之意、禮之本。不過,真正能被國民普通認同、從而具有化民成俗之用的禮樂,必因時而制。圣賢正作如是觀。《論語·為政篇》:

子張問:“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

禮樂重建之基本原則就是“因”中有所損、有所益。所因者,仁、義、禮、智、信之五常,“父慈、子孝、兄良、弟弟、夫義、婦聽、長惠、幼順、君仁、臣忠”之十“人義”等等普適之價值觀:普適于中國幾千年歷史,也普適于中國、外國。所損益者,如正朔、服色、儀節等等,當因時而進行改作。只有通過后者之改作,才能讓禮樂順乎人心,普適而永恒之價值才得以存身,并塑造人,塑造秩序。制不損益,道反而可能讓人疏遠而晦暗。

宋明儒在進一步平民化的背景下,對禮樂重建之原則進行了更深入的思考,朱子《家禮》序言提出一個基本思考范式,分禮為本、文兩個層面。本就是倫常,就是人義;文就是儀節。禮之本需以文呈現,故無文則無本。現代人總是傾向于忽視文,斥文為虛偽。其實,孔子時代就已出現類似觀念:《論語·八佾篇》:子曰:“事君盡禮,人以為諂也。”而這正是禮崩樂壞之觀念表現。對此,子貢的一段批評是十分有力的,《論語·顏淵篇》:棘子成曰:“君子質而已矣,何以文為?”子貢曰:“惜乎夫子之說君子也,駟不及舌。文猶質也,質猶文也,虎豹之猶犬羊之。”若無得體之禮文,則人自身粗鄙,人與人之間的合宜關系也無從表現。

然而,禮文又不可一味復古。《朱子語類》卷八十四記載,朱子明確指出:“古禮繁縟,后人于禮日益疏略。然居今而欲行古禮,亦恐情文不相稱。不若只就今人所行禮中刪修,令有節文、制數、等威足矣。”周代君子固可承受繁復之禮文,但當時就有“禮不下庶人”之說,禮不能為庶人所承擔,今日之平民更斷無可能。故復古禮用意雖美,但不具有可行性。

當然,重建禮樂,也不可純任創新,而是“因其大體之不可變者而少加損益于其間。”所謂大體,就是本,就是“謹名分,崇敬愛”之基本精神。然則,此所謂大體存在于古禮之中,因此,欲重建禮樂就不能不精研古禮,從中體認人倫綱常。

朱子于上文提出“就今人所行之禮刪修”,又云:“禮,時為大。使圣賢有作,必不一切從古之禮。疑只是以古禮減殺,從今世俗之禮。”(《朱子語類》卷八十四)朱子于此提到兩個重要字眼:禮與俗。民眾自有其俗,習焉而不察。志在重建禮樂之君子,其實亦習染于此俗。此俗或善或惡,或得體或鄙陋。然不論如何,君子不可無視于習俗,不可有為民立法之自負。正確的態度是,以謙卑姿態,面對習俗;以自己所體認的禮之“本”,對習俗予以反思;以古禮可行于今之文,對此予以修葺、補充。

由朱子的思考與實踐,或可確定重建禮樂之中道原則:據古禮之意,因一代之俗,參前世之儀,制今日之禮。

子曰:“富而好禮。”中國已富,富裕的中國人缺少禮樂,而缺禮少樂,就難以享有優美、得體而令人寧靜之生活,也難以得到他人之尊重。故在當代中國,禮樂重建乃是大勢所趨。

而今日禮樂重建之情境,與孔子、董子時代,與程朱時代,基本接近:社會之平民化,表現為中產階級之興起和擴大;所不同者,本輪禮樂重建,在城市化框架內展開,城市為禮樂重建之重點。這一點,是前兩輪禮樂重建中未出現的。西方倒是有過城市化背景下的禮樂重建。這也就意味著,本輪禮樂重建,西洋現代歷史確實可以給禮樂重建以諸多啟發,甚至一些禮文也可移入。不過,禮樂者,“承天之道,以治人之情”,系乎中國之道而出乎中國人之心,故合宜的禮樂重建之道是,立定文明主體性意識,在自身文明脈絡中則天道、參古儀、緣民情、作新禮。

(作者系本刊高級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