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明

知識產權是今天的一個流行詞。它的英文叫 Intellectual Property,說得很清楚,知識和房子、股票一樣,是一種property,資產。只有變為資產,才能形成產權,現在之所以大講知識產權,就是因為在中國,知識正在被大規模地資產化,propertization(這是我杜撰的詞)。這個潮流的最新一波,是“創意產業”熱。不到十年,光大學里新開的文化產業系,就有五六十個。它甚至已經大規模地發展出自己物質性的空間形式,譬如上海,外墻顏色一律鮮亮、內部結構也大同小異的“創意園區”,就如雨后春筍,到處冒尖,令人不由得想到當年的開發區熱。

怎么看待這件事?

目前的主流看法,大概是這樣的:一,這是世界潮流,我們要跟上;二,如今是市場經濟時代,知識當然應該資產化;三,如果不搞這個,不保護知識產權,誰還辛辛苦苦搞研發啊?

這些看法都有道理。但是,容我說得粗暴一點,這些都是小道理。今日中國,大至社會,小到個人,主流目標都是“財富最大化”,盡管有時候嘴上不這么說。過去的,別處的,天上的、無形的、太抽象的、甚至并不很遠的將來的……一切不能迅速兌換成眼前利益的事物,一概都不關心,時間一長,也就都不知道了。所有的思考,都圍繞現實的利害打轉轉,別的,都以為是唱高調。報紙上越是空話套話連篇,一般人就越討厭大道理,越理直氣壯地沉溺于那些現實利害的小道理。今日中國,就這么成了一個只講小道理的時代。

但實際上,小道理是被大道理管著的。今天中國人講的那堆小道理背后,分明就坐著幾個大道理,比如“人是逐利的動物”,比如“市場經濟是康莊大道”……人類今天還沒有大同,占了便宜的和吃了虧的,壓迫人的和被壓迫的,各有各的大道理,你不弄清自己的大道理,就會被別人的大道理牽著鼻子走。所以,越是被忽悠得只講小道理的時代,其實越需要講大道理。

對知識資產化這件事,我就覺得至少有這么兩層大道理,不可不講。

第一,人類的知識是否可以——或者應當——被資產化?一種理論、一項發明、一套數據,或者對上述這些的一次表述……是否能夠像洗衣機、貨幣一樣被資產化而不造成權利認定上的混亂?不同類型的知識的產生過程,是否會使這一問題變得很難一概而論?一篇學術論文,常有幾十條注釋,標明作者從別人那兒受到多少啟發、引用了多少數據、觀點,如果真要嚴格地資產化,他下筆之前,就必須先──取得引用的授權書,這不是荒唐嗎?

如果知識被充分資產化了,如果沒有別的東西來限制這個資產化,人類的知識生活會變得怎樣呢?會不會就像畜牧業一樣,完全受投入-產出邏輯的支配?人的學習、思維、想象和創造能力,會不會就像飼料、卡車和建造豬圈的磚木那樣,可以買來賣去、按需制造?現在許多政府基金對學術研究的資助,已經越來越像是在技術市場上招標。前些天,一個被圖書商包裝成文學天才的14歲的中學生,更在其博客上宣稱:教師應該被稱為學生服務員,因為學生進學校,和逛超市是一樣的……你覺得他荒謬嗎?可是,他的邏輯,不就是從知識資產化那里延伸過來的么?

第二層大道理,在中國這樣被動現代化的國家里,特別要講:在殖民主義、帝國主義、“西化”、“現代化”和“全球化”的過程中,“知識”的定義是怎么不斷被修改的?是怎樣的政治、經濟、文化和軍事條件,制約了這種修改?到最后,社會對知識的需求,怎么會變成了對“知識市場”的需求?

17世紀,西方的傳教士就到中國來翻譯、印刷和散發圣經了,誰見過他們講版權?一直到今天,歐美發達國家向中國推銷各種制度、規則和價值觀念,要求中國與它們“接軌”,卻從來沒有為這些申請專利、標出價格、索要“接軌費”。一百多年來,一代一代的中國知識分子以“普羅米修斯”自居,“盜取”西洋現代文明之火,有人說過他們“侵權”嗎?當中國人丟掉毛筆,改用鋼筆、打字機、電腦……的時候,那些鋼筆公司、電腦公司為什么不把“用鋼筆寫字”、“用電腦寫字”定義為“創意知識”而提醒“愛好者”—— 就像后來比爾·蓋茨稱呼的那樣:這是盜竊啊!可是,說得粗糙一點,不就是因為我們走上“西化”的道路,離開電腦就不會寫字了,一套 Windows XP 的正版軟件才能賣那么貴嗎?

這里不討論中國應不應該西化之類的問題,西方的好東西當然要——如魯迅所言——“拿來”。何況嚴格地說,自由、民主、快捷、清潔……的理想,也并非專屬于西方。我只是想指出,什么被看成是知識,什么不是知識,什么知識值大錢、急急忙忙要資產化,什么知識不值錢、扔得滿地都無人管,在知識的市場上,什么人壟斷貨源、倉庫里堆滿了貨,什么人兩手空空、不得不高價向別人買……這些都主要不是因為知識本身的優劣,而是因為生活方式、社會制度和價值觀念的變遷。一百五十年來,殖民主義、帝國主義、“西化”……深刻地改變了中國人的生活狀態,也改變了中國人對“知識”的主流定義和需求。正是這些改變,使我們今天一講知識產權,就好像自覺理虧。

因此,知識產權絕對不只是一個法律問題,也不只是一個文化問題。它更是一個政治問題:人類社會應該是平等共有的,還是贏家通吃的?知識生活應該是自由、民主和多樣的,還是市場化的、被資本和利潤的單一指標支配的?它也是一個歷史問題:資本主義推動的“現代化”和“全球化”,已經將地球各處人類創造的豐富多樣的知識,強制性地區分、篩選,發展一部分,消滅其余的大部分。對這一段歷史,我們怎么看?對這段歷史在人類知識生活上的后果:少數發達國家壟斷知識樣板,其余大部分國家只能依樣復制,我們又該如何對待?更重要的是,當這樣的歷史也在中國社會內部重演的時候,我們怎么辦?

知識資產化是個天大的事情。它對中國社會的現狀和將來,都可以說是生死攸關。也許我們不能完全拒絕知識的資產化,我們也可能確實需要保護知識產權。但同時,我們一定要明白,對健全的知識生活來說,資產化是毒性極大的做法,當限制對知識產權的侵占的同時,也要限制對知識產權的保護。人類有許多遠遠高于現實利害的目標,不能為一點眼前的小得失,就忘了大道理。

(作者單位:上海大學文化研究系、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