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壁生
經學在近代的瓦解
民國十六年,即西元1927年,時距蔡元培任教育總長,廢除經學科的民元年僅十五年,日本學者本田成之出版了《支那經學史論》(江俠庵將書名譯為《經學史論》,孫工譯為《中國經學史》),在結尾處,本田成之寫道:
埃及和迦勒底學問,在其本國已亡掉了,希臘的學問,在他的本國已亡,而在他國卻完全保存著呢。佛教也是這樣!回想我以前,在南華某人家,曾見左宗棠墨跡一聯云“異國古書留日本。”像經學這一學科,將或失于中國,而被存于日本,也未可知,我于此有無限的感慨了。
至1928年,周予同先生在為皮錫瑞《經學歷史》作注之后所寫的序言,針對當時的學界風氣,對本田成之有一個回應:“以具有二千多年經學研究的國度,而整理經學史料的責任竟讓給別國的學者,這在我們研究學術史的人,不能不刺骨地感到慚愧了。”
本田成之感慨之時,廖平、章太炎諸大師俱在,但經學研究之一落千丈,已然使東瀛學者,隔海嘆息。九年之后,周予同慚愧之日,經師如曹元弼、蒙文通、李源澄諸公正健,而經學研究之凋零寥落,也讓周予同這樣的學界名家慨嘆有加。況且,不論是本田成之,抑或是周予同,他們所謂的經學,都不是在“經”的意義上的經學,而只是中國古代歷史文化知識的組成部分而已。
事實上,隨著帝制崩潰,共和肇造,經學也因之瓦解,進入“后經學時代”。“后經學時代”是陳少明老師在《走向后經學時代》一文中提出的概念,這一概念包含了兩層意思:“其一,在社會政治層次上,經學失卻其合法性依據的地位,中國社會形式上走向法理化的時代;其二,在學術文化的層次上,對經的研究不必站在宗經的立場上。”也就是說,隨著辛亥革命帶來的帝制消失,與新文化運動帶來的反傳統思潮,中國學術也卷入了一場深層次的“革命”之中。
這場革命,核心內容就是經學的瓦解。
從經學科的取消到本田成之對經學亡于中國的隔海感慨,僅僅相隔十五年的時間,而這正是中國學術發生翻天覆地變化的十五年。在這段時間中,中國學術研究的主流,整體性從章太炎的“以史為本”轉向胡適之的“以史料為本”,新文化運動、整理國故、古史辨相繼興起,全面移植西方學術分科,從而實現中國學術的現代轉型。這一時期的學術研究,奠定了所謂“中國現代學術”的基本格局。
民族國家下的經學流變
這場學術革命的根源,可以追溯到晚清。早在辛亥之變的前夜,經學便已經發生了深重的危機。
首先是西學東來對經學的沖擊。在中國自漢以后的歷史上,經學為政治之大憲章,政教之興廢,往往牽連著經學的盛衰。政、學結合越是緊密,其興亡越是休戚相關。例如漢世立今文十四博士之學,皆以為孔子之一王大法是“為漢制法”,漢魏之間天下大亂,遂有周公之法的興起,而古文乃替今文而興。至于清末,經學行世已二千余載,清代政治,雖非依經而立,但仍然尊經崇圣,政治危機同樣帶來經學的危機。辛亥之前,已有焚經之議。皮錫瑞于光緒十三年(西元1907年)刊行《經學歷史》,其中說到,清末“自新學出,而薄視舊學,遂有燒經之說。”后來熊十力著《論六經》也說:“時海內風氣日變,少年皆罵孔子、毀六經,余亦如是。皮錫瑞在清末著《經學史》一小冊,曾謂當時有燒經之說,蓋實錄也。”
同時,即便在中學研究中,諸子學的興起,也沖擊著經學的獨尊地位。清代之諸子學研究,一開始只是以考證經書之法考證諸子,而隨著西學東來,諸子學與西學之冥合,推動了諸子學研究。鄧實在《古學復興論》中有一個非常準確的觀察,他說:“夫以諸子之學,而與西來之學,其互相因緣而并興者,是蓋有故焉。一則諸子之書,其所含之義理,于西人心理、倫理、名學、社會、歷史、政法,一切聲、光、化、電之學,無所不包,任舉一端,而皆有冥合之處,互觀參考,而所得良多。故治西學者,無不兼治諸子之學。一則我國自漢以來,以儒教定于一尊,傳之千余年。一旦而一新種族挾一新宗教以入吾國,其始未嘗不大怪之,及久而察其所奉之教,行之其國,未嘗不治,且其治或大過于吾國,于是恍然于儒教之外復有他教,六經之外復有諸子,而一尊之說破矣。”
但是,經學的危機更主要表現在經學內部。晚清民初,中國學者面臨著二千年未有之大變局,而這一大變局的要素,即在于民族國家的構建。在此之前,所謂中國者,乃是一綿延不絕的文明體,中夏王朝,自居天下中心,對周邊小邦,視為蠻夷。一朝一代,各有不同的疆域。及至晚清,在西方列強的刺激下,晚清學者產生了明確的“中西之別”,而要建立一個完整的“中國”概念,便必須將整個中國文明體進行系統化,將歷史上王朝參差更迭,整體化地整合為一個地域上具有統一性、時間上具有連續性的國家敘事,也就是說,在中國固有文明的基礎上建立一個“新中國”。這種“建國意識”,落實在學術研究中,便要求建立“中國”的、系統化的思想體系。這一意識在學術研究中最明顯的表現,是各種專門之學的通史類著作的寫作。中國最早的系統化專門史寫作,多由日本學者導其先路,早在1900年之前,日本已經有不少關于中國學問的通史類著作,中國哲學史方面,有內田周平的《支那哲學史》(1888年版,只寫到先秦部分)、松本文三郎的《支那哲學史》(1898年版,第一部中國哲學通史)、遠藤隆吉的《支那哲學史》(1900年版)等,文學方面,有古城貞吉《支那文學史》(1897年版)。為什么這種專門史寫作,日本人都比中國本土學者著先一步呢?這不止因為日本的學術更早西化,更重要的是,日本更早學習西方而成為一個民族國家,從而將中國也看成一個民族國家。只有成為民族國家,專門史的寫作才有一個固定的空間。中國近代的系統化的專門史寫作,都集中在1900年前后,其中包括:劉師培的《經學教科書》(1905年),是對經學歷史的總結;夏曾佑的《中國中學歷史教科書》(1904年,后改名為《中國古代史》),是對中國歷史的敘述;林傳甲的《中國文學史》(1904年),是對中國文學史的梳理等等。這些著作的出現,正是因為中國歷史已經開始由天下主義轉入民族國家時代,需要站在新的“中國”的角度重新看待以前以一家一姓的朝代為單位的經學、歷史、文學發展,也就是說,作為民族國家的“中國”,為這些專門的“史”類著作的書寫,提供了一個空間立足點。
在經學方面,晚清之世的經學,已經形成了今文經學與古文經學共同崛起的局面。有了“系統化”的要求之后,便必須將經學整合成為一個同條共貫的價值體系。這是晚清經師所面對的共同考驗。也就是說,在古代中國的“天下主義”政治格局中,學分四部,學者只需要討論具體的各種問題,而不需要,也不可能去用整體的眼光去將所有問題整合到一個系統之中。因為有系統就一定要有邊界,中國學問面對的是天下的問題,天下是沒有邊界的,因此學問也沒有邊界,無論是講明一經,還是弘揚一派,都可以直接達到治學論政的目的。但是,當西方文明夾帶著民族國家時代到來,有了一個西方文明的參照之后,“中國是什么”,或者“中國文明是什么”,就成為一個整體性的問題呈現出來了。而要將中國文明系統化,就一定要有一個角度才能說清楚整個文明。
當廖平寫成《今古學考》之后,今古文之分,終于判若冰炭。廖平之前,凡古文為考據訓詁,今文講微言大義,可以各不相妨,雖偶有爭論辯駁,皆無關于政治社會。但是,經學一旦有系統化的時代需要之后,像乾嘉、咸同之學那樣簡單地辨析字義,注疏一經,已然不能真正回應現實,要回應現實,必須從理論上回到“什么是經學”這樣的根本性問題上來。但問題在于,自漢末鄭玄泯今古二家之別,以成一家之言,經學成為“不同時代的圣人之法的集合體”,晚清今文經師正是要從這一不同圣人之法的集合體中,尋找出純正的“孔子之法”,因此,不得不推翻一切與其制度、義理相悖的古文經典,遂有廖平二變的《知圣篇》、《辟劉篇》,康有為的《新學偽經考》、《孔子改制考》出。他們的根本目的,是繞過鄭玄回到西漢,對二千多年來的經學進行一場重新清理,檢視西漢以《春秋》為中心的今文經說,使經學重歸孔子口傳的微言大義。在今文學看來,經學就是孔子的“一王大法”,是抽象價值而不是具體法度。而在一個新的民族國家時代,最根本之處就是要重歸孔子之法,以孔子之法所表現出來的抽象價值,作為國家構建的“靈魂”。而古文經學同樣面對鄭玄的問題,他們更進一步將鄭玄所提出的不同時代圣人之法的集合體,建構成為新的“國家歷史”的源頭,于是夷經為史,遂有章太炎視六經為古史,以孔子為史家之說出。在古文經學看來,經學就是堯舜以來的歷史記載,并且,這種歷史記載對后來歷代修史產生了重大影響,成為歷史的源頭。要建立一個新的民族國家,便必須通過對六經的歷史化解讀,尋找這個民族的源頭所在,以歷史作為國家構建的“國本”。
今文經學的現代發展,為康有為、廖平之彰顯孔子一王大法,以六經之抽象價值為國家構建的理論源頭。而古文經學遭遇現代民族國家,則成為章太炎的民族主義史學,通過歷史尋找“中國”。
但是,在后來的學術史發展中,今古文二家都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今文經學為了回歸孔子而推翻古文經典,開啟民國“古史辨”的先聲,而古文經學夷經為史,導夫民國以經學為史料之先路。
重回經學,認識中國
民元之后,經學科廢,經學作為一個獨立的學術門類,至此消失。隨之發生的中國學術的現代轉型,事實上是以章太炎為先導,以胡適之為中心。
章太炎的先導意義,在于他看待中國學術,是“以史為本”的態度。中國學術本以六經為本源,而在晚清民族國家構建過程中,章太炎為了尋找一個民族國家建國的深厚根基,乃不惜將整個中國文明視為“史”,從歷史來論述民族。這樣,六經成為古老的歷史記載,成為文明史的源頭。章太炎夷六經為古史,視孔子為史家,將整個中國學術都建立到“史”的基礎上,這是對以經為主導的傳統學術的一次大變革。接下來,隨著留洋學生歸國與新文化運動的興起,中西之別變成古今之爭,章氏“國故”之論,本為發揚國史之光輝,轉化為胡適之的“國學”,則變成已死之歷史。在胡適之等西化論者眼中,“中國”成為“歷史”,中國一切典籍,成為死去的史料,于是倡導“整理國故”,以西方學科的眼光來看待中國典籍,建立起中國現代學科。至此,中國學術的現代轉型完成,而經學終至全面瓦解。
經學瓦解的背后是國家轉型。事實上,自經學科廢,新學蜂起,經學研究在民國時期,已經式微幾絕。民國時期的經學研究,主要是晚清經學之余緒,而極少有義理之創發。這種情況,自經學立場觀之,固為事所必至。蓋每當時代巨變,文明更新,舊法不能無弊,必有新的立法者出乎其間,創為一代新法。中國意義上的“革命”,正是因為前代之法行久積弊,不可收拾,遂有一場翻天覆地的大革命到來,以重新組織政治,整頓社會,改變生活方式。周秦之變如此,辛亥革命亦是如此。前者最終變天下為郡縣,后者變帝制為共和。而在政治社會革命過程中,國家構建若不“法先王”,將國家植根于身后的文明傳統之上,則必須重新尋找立法者,時王出,僭古圣,號后王,立新法,從而帶來無窮的暴政。在周秦變局之后,漢初經師深知暴秦之苦,于是由孔子之刪削述作,而知孔子集前圣之大成,以為后世立法,而漢室帝王亦漸知帝裔并非圣種,必須尊順神圣立法者之法,國家乃得長治久安,于是有漢武之后,去黃老刑名,而尊先王之法,開中國二千余年的政治格局。
而近代以來,在中西文明的碰撞中,隨著辛亥鼎革,帝制土崩,經學行世二千余載,亦因之而徹底退出政治生活。事實上,由此以上八百年,宋世道學的興起,中國的學術中心早由五經轉向四書,以四書為基礎的新儒學,在復活、重構儒家精神價值的同時,忽視了建立在五經基礎之上的理想政治的信念,如蒙文通在《宋明之社會設計》中所言:“漢儒言政,精意于政治制度者多,究心與社會事業者少。宋儒則反是,于刑、政、兵、賦之事,謂‘在治人不在治法’。其論史于錢、谷、兵、刑之故,亦謂‘則有司存’,而諄諄于社會教養之道。”熊十力在《十力語要》中亦曰:“宋明諸大師,于義理方面,雖有創獲,然因浸染佛家,已失卻孔子廣大與活潑的意思,故乃有體而無用,于物理、人事,少有發明,與社會政治,唯誦知古昔。”熊、蒙二氏皆精于理學,蒙氏并鉆研經學,而二氏之論,大抵不謀而合。宋明學問重建儒家之心性本體,使人于內在心性修養有無限提升之可能,于社會教化,也頗有建設禮樂教化人民之功績,但于政治之建設,則多流于空言,而無實際之制度建設。及至清世,經學復興,諸儒考究群經,發明漢人舊義,不遺余力。但清代經學,實為考古之學,清儒既不能以經學議政,而清代政治也不待經義而立,況科舉考試,仍以四書為主。
本來,隨著晚清今古文經學的理論發展,今文至廖平、康有為而致力于純化經義,回應千年變局;古文至劉師培、章太炎而漸入史學,以貞固國本。而辛亥革命的發生,又使經學與政治名義上的關系也完全脫離。在這種條件下,正是重整傳統經史之學,共為新的建國大業做好充分準備的機緣。一個成熟的文明體,每當遭逢巨變,必回首其文明的源頭,從發源之處再出發,以此文明的價值回應遭遇的挑戰,實現真正的“文藝復興”。但是,西來新學蜂起,糟粕《詩》、《書》,使康、章之輩,漸知事無可為,只能從事講學,終老戶牖。今文經學之實質被徹底拋棄,而學術之主流,也隨著文化的更新,從章太炎轉向胡適之,從以史為本轉向以史料為本。在胡適等人倡導的“整理國故”,建立現代分科學術之后,中國學術全面摧毀古典文明體系,而成為“世界學術”的一個部分,成為世界學術的“地域性知識”。而經學研究,也因之在學術主流中徹底消失。
肇啟于章太炎,完成于胡適之的現代學術,行至今日,已近百載。這是中國學術“現代化”的一百年,也是經學瓦解、潰敗乃至消亡的一百年。中華文明,自漢世尊奉五經,以為政治社會之核心價值,二千余年見,宅國在茲土,立教在斯人,容有一時之神州激蕩,一代之宗廟丘墟,而疆土、文明、人種,百世不絕,此實全賴經學大義之相傳,以保禮樂文明之不墜。而此二千余年之中,即便如六朝士風之玄虛,晚明學術之狂涎,仍有一部分飽學之士,保文明之不失,守墳典之不絕,而未有如辛亥之后五經之學不但全面退出政治社會,而且完全脫離學術研究者。
在一個激變時代,只有回到文明自身的傳統,以古人的眼光看待古人,才能理解這個文明的價值,理解古人的生活,才能真正地認識自己。而對自身文明的認識,是保守文明之美的前提,更是學習外來文明的基礎。中國文明的核心,即在經學,在經學瓦解百年之后的今天,重新回到經學,才能深層次地認識歷史,在歷史中尋找未來的方向。(本文系作者為新著《經學的瓦解》所寫的自序,該書即將由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