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志康? 楊平
楊平:以我所知,戴志康董事長和證大投資集團是企業界多少有些另類的存在,證大集團的麗笙酒店、九間堂別墅、大拇指廣場、證大藝術館等建筑作品,無一不顯示出另類的文化特質。我以為這些與企業家的文化追求和文化自覺有關。
戴志康:我同意你的評價。企業家是實踐者,但如果沒有文化的自覺,其實踐只能是空泛的軀殼。在文化追求方面,我更多的是傳統文化的實踐者。在我身上,西方的科學民主、平等自由等價值并未浸入骨髓,倒是傳統文化中的儒釋道精神才是真正起作用的文化基因。
楊平:從什么時候開始,你對自身的文化基因有了清醒的認知和把握?
戴志康:從35歲開始,我常會思考一些宿命性的問題:你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你的命運為何會是這個樣子的?為什么從小一起長大的伙伴、同學、兄弟姐妹中只有你一人成功?為什么人民銀行金融班在北京五道口的那60多個同學中只有一兩個成功者?這個社會還有可能鑄造更多的成功者嗎?
思考這些讓人痛苦的問題時,我必然會總結自身的文化遺傳。我發現,在學校課堂里教給我們的西方理性主義、科學主義的東西并不指引我們成功,倒是來自父母、家庭的東西才具有決定性的力量。我的父母甚至整個家族都是文盲,但從小家族熏陶我們的行為方式和價值觀念卻深刻地影響我們后來的人生道路。家族文化力量就是傳統文化的力量,個人命運、家庭命運和國家命運一體相聯。從這個角度,我開始重新審視傳統文化,重新思考自己民族的文化和歷史。
比如祖先崇拜。我父母較早過世,每年清明都要祭掃,每年的這一日,整個家族都會聚在一起祭拜祖先。這是一種凝聚力。在這一刻,人人都會意識到祖先是最重要的,它會讓所有人摒棄世俗的商業利益聚集起來,它超過了對民族、國家等其他習慣的重視。這就是文化的力量,這也同時是儒家文化最重要的特質。
我常思考,為什么中國五千年文明綿延不中斷?短期看,自由主義、馬克思主義、西方的種種主義影響巨大,但在中國悠久的文明史中,它們會是占主導地位的東西嗎?我以為它們最終一定會融入中國悠久的文化中,成為中華文化有機的組成部分。
楊平:在你的企業實踐中,傳統文化對企業組織、企業制度、企業文化建設有什么影響?它對企業幫助大嗎?
戴志康:傳統文化不是功利性的工具,它是我們的生存方式,是世界觀。當然,由于運作企業的都是中國人,中國人的文化特質一定會在企業管理中體現出來。比如企業制度的制定和執行,德國人制定規則很認真,執行起來也很認真,而中國人卻不是很認真,沒有規則也常常能忽悠過去,認為差不多就行了。中國文化是自然主義的,沒有絕對的好,也沒有絕對的壞,一切隨緣。中國人沒有進步觀念,歷史是周而復始循環的,太陽天天升起,明天的太陽并不比今天更美好。西方文化是理性主義,普通人都有原罪,絕對好的是上帝,人要救贖自己,向上帝靠攏。
當然,企業、公司這種組織形式是從西方學來的,這類東西的運作要按它自己的規律進行,這就要向西方學習。
楊平:那你強調的東方文化特質,又怎樣與企業建設結合呢?
戴志康:做企業首先要有利潤,但利潤并不是天天有的掙。經濟有周期,企業有浮沉。如何讓企業長期生存下去,成為百年老店?如何讓企業里的人長期凝聚在一起?這就需要文化。
與此同時,做企業就要做產品,你的產品要符合人的需要,這時你要考慮中國人需要什么?他根本的文化特性是什么?這時就要考慮用什么樣的文化去營造、組織一個產品,來滿足人們物質的、情感的、精神的、心理的需求。這些都是文化。
楊平:你對傳統文化的理解如何運用到你的產品上呢?
戴志康:證大主要做房地產,在我看來房地產主要是人文建設為主。一個房地產項目中20%~30%是工程建設,其他的都是人文和文化。
比如我們的大拇指廣場。在浦東這么多的商業區中,沒有一家像大拇指廣場這么旺。為什么?前幾年搞這個廣場時,一堆人給我講美國的商業模式,大賣場、shopping mall……但我覺得不對。中國人的商業區建筑都小巧玲瓏、亭臺樓閣,中國人逛街不單為了買東西,商場、社區、街道這樣的地方主要是為了交流、交往,滿足情緒性的需求。商業區的組建方式是一種人文理念,要開發出老百姓所需要的東西,這樣才能先掙人氣再掙錢。這就要有人文思考,不迷信所謂理性主義專家的分析。
楊平:你正在籌建的喜瑪拉雅文化中心有些怎樣的文化思考?
戴志康:喜瑪拉雅文化中心追求的是社區文化建設。浦東到處高樓大廈,但沒有生活消費,更沒有文化生活。有些政府建的文化設施,但不親切,離老百姓太遠。我們建這個文化中心,就要考慮能與普通百姓的生活融到一起,同時又能與商業融合。
具體說來包括兩塊,一塊是當代藝術劇場。這個劇場要做一個邊吃飯邊看戲的地方,像老舍茶館,1000~2000個座位,舞臺插在觀眾席里,上演昆曲《紅樓夢》《金陵十二釵》,演一些經典的原創的曲目,讓男女老少都來看。這是中國人看戲的方式。第二塊是藝術館,它的宗旨是致力于發現、支持當代最重要、最具挑戰性的藝術作品,成為反映當代文化藝術的重要窗口。喜瑪拉雅文化中心是一個文化交流的平臺,它既與百姓生活重合,又能引領這個時代。
楊平:你的大拇指廣場現在就有個藝術博物館,參觀的人多嗎?
戴志康:不很踴躍,但也還不錯。中國的現狀是能逛藝術館的人太少,接受過藝術基礎教育的人也太少。人們從小被高考的那道緊箍咒給束縛著,缺乏想象力,缺乏藝術鑒賞力。我們的藝術館其實也是個藝術教育機構。
楊平:你的追求已不像個商人,倒像個文化人。
戴志康:我是個有文化追求的商人。我認為我們這一代人有種責任,就是尋找和創造我們文化里的普世價值。這個價值不是中華民族的價值,而是全球的價值、人類的價值。我們要將中華文化過去積累和今天創造的東西拿去影響全世界,讓世界知道這是人類的共同財富,它能使人類社會再生存5000年。
楊平:據我觀察,房地產業走的路子基本上是標準化、模式化、板塊化,其核心目標是降低成本、快速復制。而你的建筑文化理念卻似乎相反,個性化、非標準化,這在商業中是有風險的。
戴志康:作為商人,我開始時也與大多地產開發商一樣,做大,做復制品,但一旦走入實踐,這種簡單可復制的東西就令我反感了。這其中當然有風險。但我們觀察一下汽車業,美國人、日本人、德國人都造汽車,美國人用福特、通用的流水線作業迅速做大汽車業,成為全球老大,而日本人、德國人則兢兢業業,不僅有汽車,還有汽車文化。現在看結果,美國的克萊斯勒完蛋了,通用也差不多了吧,奔馳車卻生命之樹常青。美國號稱資本主義最先進的國家,但一百年后呢?誰會生存下來很難說。
我認為,真正能把文化的東西做到產品里的才能做成百年老店,也才能真正有保障地規模擴張。在商業競爭中,有比資本主義利潤原則更大的法則,它才是最后的決定因素。
楊平:證大集團的文化自覺,在掙錢之外,最本質的追求是什么?
戴志康:我希望證大的文化實踐,能夠引領人們未來的生活方式和消費方式。我希望把人們的生活追求更多地引導到非物質文化上去,這是一種更永久的生活方式。
楊平:在物欲橫流的商業社會里,一個商人想創造非物質的文化生活,這與商人的定位錯位太大了吧?
戴志康:非物質文化生活也會創造消費、貿易,也創造財富。非物質文化生活并不一定脫離物質,而是物質與文化的融合,也可以將其稱為回歸簡單自然的生活。
傳統中國一向由文人主導。它一直有種本領,即引導人們追求精神生活,比如寄情山水、琴棋書畫。今天是資本主義時代,資本主義的內在動力就是不斷滿足人們的物質欲望。當地球幾億人口時,地球空間可夠你不斷開發,而當地球上60億人口一起追求物質欲望時,環境就崩潰了,戰爭就爆發了。
很多人認為科技進步可以解決資源不足的問題,可以創造新的生存空間。科技進步當然解決了不少問題,但科技本身又帶來更多問題。科技幫助人類提高了農作物產量,但植物多樣性迅速消失;科技造福了人類,但其他動物瀕臨滅絕。如果某一天生態平衡由于科技進步被徹底打破,災難、瘟疫就會大規模爆發。我相信,在我們有生之年,我們會看到這些負面效果的。
因此,中國人必須要有文化自覺。不去追求最終必然失敗的前途,而是靠文化來提升我們的生活品質,提升我們的精神境界。
楊平:改革開放30年來,我們社會的主流價值就是思想解放,其本質是解放人,解放人的物質欲望,解放人的物質追求。
戴志康:今天我們已經從片面追求精神、忽視物質欲望的思潮中解放出來了,但我們大多數人感到比從前更幸福嗎?我們感到了人際關系的緊張,感到了道德淪喪,感到了精神的空虛。當大多數人把人生幸福寄托在物質財富上時,就必然感覺生存空間的狹小,到處都是敵人。
我們現在的矯枉過正,從一個極端滑到另一個極端,顯然不能解決人的所有問題。我以為還是要走中間道路,找到精神與物質的平衡點。
作為商人,我的職責是一方面讓更多人生活富裕起來,另一方面引導人們追求真正審美的生活,或者稱非物質文化的生活方式。
楊平:你怎樣看待自由、民主等現代啟蒙主義的價值?它是我們30年來發展的基本價值支撐。
戴志康:對每一個個體人來說,民主是個好東西,但對于群體來說,如何看待和使用民主賦予的權利是最大的問題。更重要的是,要搞清楚民主背后的價值原則。如果這個價值原則是追求更多的物質財富,滿足人類的貪欲,那這個民主就很危險。
對于民主、自由、科技進步、市場經濟,都應該有更高的價值原則加以指引和約束。自從中國人加入全球體系中,我們更多地是被資本主義價值原則所引導,我們沒有重構起新時代的價值體系,沒有駕馭資本原則的意識形態,這樣下去是非常危險的。
中國人就像草原上的羊群,是和平的食草動物,其組織方式就是跟著頭羊走,千百年來一直和諧地生活在世界上。現在非要大家都變成像狼一樣的食肉動物,用民主方式來組織大家,這種所謂的轉換升級對我們這個群體是更和諧了呢?還是更安全了?
楊平:你是社會主義者嗎?
戴志康:我對鄧小平倡導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是完全擁護的。30年的改革開放取得的成績與這一發展模式根本相關。我認為過去30年中存在的問題,也主要是社會轉型中沒有更堅決地貫徹市場經濟的效率原則,同時也未能更堅決地貫徹社會主義的公平原則。
從這次席卷全球的金融風暴中,我們看到,中國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已經成為全球資本主義體系中最健康的部分,它給我們最大的啟示,是未來的30年,中國的道路或者說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體系和模式或許將成為世界政治經濟的主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