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手記

近30年來,中國內部的大移民深刻改變了中國的面貌。這種流動,給這個有著悠久的安土重遷傳統的民族帶來了欣欣向榮的繁盛景象,但與之相伴隨,流動撕碎了這個穩定社會的外衣,乃至動搖了它的根基:我們的觀念、倫理、制度都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戰和沖突。

與歷史上因為戰亂或者社會動蕩造成的大移民不同,此次流動伴隨著從農業社會向工業社會的變化、從熟人社會向陌生人社會的變化,也包含著個體從單位以及血緣和倫理共同體中游離出走。這給中國社會注入了巨大的活力,我們引以自豪的經濟高速增長有賴于此,我們的制度和文化創新也與這種流動密不可分。在我們城市的每個工地廠房中,在我們社會管理體制的每個角落,在我們每個有沖擊力的藝術作品中,都能看到流動帶來的深刻印記。它甚至重塑了中國的人文地理、語言體系、風俗民情。流動也為千千萬萬試圖改變命運、尋求成功的個體提供了機會,30年來,一個個生動鮮活的中國夢成為現實,而這些成功者激發了更多的勇敢上進的年輕人。正是他們這種生氣勃勃的雄心,使得當代中國成為這個星球上最有活力、充滿機會的國度。

然而與井噴式的活力相伴的,必然是紋理層疊的難解矛盾。流動使得原本植根于穩態社會的管理體制顯得笨拙落后,比如戶籍體制;而對那些原本互相隔絕的人群來說,流動對他們的意義絕不僅是空間的轉換。接連不斷的集體沖突表明,民族之間、本地人與外地人之間、城鄉之間、階層之間,不同人群之間既有的相處模式已被打破,他們必須學會在矛盾中重塑群體的界限;也許這些問題的根本原因在于,這一流動背后潛藏著一種全新的邏輯,它使得對變化的接受,成為一種新的準則。正是因此,犬儒式的多元主義和尖銳分歧的觀念沖突才會同時出現在我們這個時代,這使得共識的達成變得更加艱難。而個體的撕裂感和焦慮感,則成為這場大遷徙中最令人難以釋懷的心靈感受。人們已無法在既有的道德規范與倫理準則中安放自己,不安定和無奈寫在每年春節前后返鄉離鄉的列車上。若將這種情緒推演到極端,就變為個體在精神上的迷失與放縱。

在這場規??涨暗娜丝谶w移運動中,一些新的階層和群體誕生了,比如農民工,他們與此前單位制體系中的工人階層僅僅具有表面意義上的相似性。這樣的一些階層的出現,對原有的社會結構產生了巨大沖擊。我們僅僅只在勞動力轉移,或者其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的層面上注意到他們的存在。但究竟他們有什么樣的經濟和文化特征,又有何種政治和社會訴求,我們所知甚少。但稍具歷史感的人就不難看出,這場流動絕不僅是改革開放以來強勢的資本邏輯所導致的結果,鄉土中國向流動中國的轉變,在于晚清以來戰爭與革命再造中國的延續。它既是幾十年時間的大轉變,也是一個多世紀以來力量沉淀的結果。如果我們不去具體而深刻地體會這種流動的內涵、方向和價值,而妄圖簡單地從外部對流動加以管束,這樣的嘗試當然也就難以奏效。事實上,我們的社會管理體制創新,必然應當建基于我們對流動中國的敏銳洞察和深刻了解之上。

《文化縱橫》編輯部

2012年0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