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凱
1950年1月,新中國與蘇聯簽訂了《中蘇友好同盟互助條約》,標志著中國徹底投入以蘇聯為首的“和平民主陣營”(兩個陣營的概念此時已初步確立。蘇聯將自己和東歐一系列“人民民主國家”稱為“和平民主陣營”,將美英法等國家稱為“帝國主義陣營”),從而在逐漸興起的冷戰格局中做出“一邊倒”的抉擇。
20世紀50年代初期,既是中蘇關系的蜜月期,也是中國受蘇聯影響最全面、最直接的時期。“蘇聯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未來”一度成為不可動搖的社會共識。但是,如果透過那些制度移植、經濟援助、文化譯介等直觀層面,考察更具體、流動的政治過程和政治形態,我們又會發現,中國共產黨推動新中國全面建設時并非單純依賴蘇聯的現成經驗。恰恰相反,毛澤東等中共領導人一直關注的問題是如何將革命戰爭時期形成的一系列政治感覺、革命經驗、革命理論、工作方法有效地運用在政權建設、經濟建設、社會整合、文化改造等方方面面,并確保在這種運用中革命主體不斷“再革命化”。這就造成新中國的政治、經濟、社會、文化形態一方面高度相似于蘇聯,可另一方面它們的實際運行機制、內在動力又與蘇聯體制有相當差異,深深帶有中國革命自身的烙印。
這種差異固然與各自的傳統有關,但也相當程度上基于雙方是在不同歷史條件下開展革命和建設的。恰好由于當時中國“現實”的極度落后,使得中國共產黨不滿足于以循序漸進的方式進行建設,相反要更充分發揮革命黨的“政治優勢”,訴諸革命方式,調動主觀能動性,將不同階段的政治使命(從建國、建設新民主主義社會到建立社會主義社會)注入同一個建設過程,以理想目標帶動現實方向。
而這一方式得以實施的保證在于不斷對革命黨、干部以及民眾進行動員和教育。因此,建國初期的一個特點是全民性的政治運動此起彼伏。從1950年的土地改革運動、“和平簽名運動”到朝鮮戰爭爆發后的抗美援朝運動、鎮壓反革命運動、“三反五反”運動,它們彼此之間不僅相互承續,而且有的相互交疊、同時展開,由此造成持續的社會動員。這些動員不僅針對一般民眾,也針對行政部門、國家干部、共產黨員。與這些全民性運動相平行的還有共產黨內的整風運動,文藝界的整風運動。接踵而至的運動,其目的在于造成一個立體的,涵蓋“外層”、“中層”、“內層”(中共發動“鎮壓反革命運動”時曾區分出外層、中層、內層:清理“外層”,指清查社會上的反革命分子;“中層”指軍政機關內部;“內層”指黨內)的全面的政治教育、政治訓練體系。總之,是要保持共產黨的革命性,實現行政階層乃至整個社會的革命化。
在建國初期的一系列政治運動中,1950年發起的“和平簽名運動”一直較少被討論。它持續時間不長,但卻是“全國勝利后最大規模的最有組織的一次宣傳運動”。它之所以較少被關注,一方面因為它很快隨形勢發展轉入更持久、深入的“抗美援朝運動”而被后者的光芒掩蓋;另一方面也因為它并非由中共根據自己的需要主動發起,而是為了配合蘇聯為首的“和平民主陣營”的和平運動。不過,將這一運動在其起源地(以歐洲為中心)所借助的理念、資源、展開方式與它移植到中國后的形態做一對比,恰好可以看出在“戰爭與和平”問題上,冷戰雙方以及社會主義陣營內部所面對、參照的不同現實以及由此產生的不同理解、應對方式。這里面,既有配合、一致,又有錯位、落差、變異。從這一運動推行的方式,中央的要求、部署,地方執行情況以及落實到基層所產生的種種問題可以看出建國初期政治運動一些共有的“品格”,并從中反映出共產黨這一時期的訴求、努力方向以及面對的現實困境與考驗。而隨著中國介入朝鮮戰爭,“和平簽名運動”轉化為“抗美援朝運動”。這兩個立意參差的運動(從和平呼吁轉入戰爭動員)如何得以銜接,前者所奠定的理念如何轉化為后者的底色,這些對于重新理解“抗美援朝運動”亦會提供一種參照。
來自社會主義陣營的和平運動
所謂“和平簽名運動”起源于1950年3月19日“世界和平大會”常設委員會第三次會議(斯德哥爾摩會議)所簽署的一份簡短宣言:
我們要求無條件地禁止原子武器,這個恐怖的和大量毀滅人類的武器。
我們要求建立嚴格的國際管制,來保證這個決議的執行。
我們認為,哪一個政府,它首先使用原子武器去反對任何國家的,就是犯了反對人類的罪過,就應該當作戰犯看待。
我們號召全世界一切善良的人們在這個宣言上簽名。
這是世界和平大會“曾經通過的所有宣言中最短的一個”卻產生了最廣泛的效用。至1950年11月,在全球范圍內簽名支持這一宣言的人數達到了五億。它因而被稱為“人類歷史上第一次的保衛和平的全民投票”。
“世界和平大會”肇始于1949年4月,它提出的一系列訴求——反對軍事同盟、反對殖民主義、反對戰爭宣傳、反對干涉內政、反對使用核武器、反對武裝德日、不同制度間和平共處、裁減軍備——更多針對西方陣營,更多配合“和平民主陣營”的政治需要,再加上大會主要參加者多為親共人士和共產黨外圍組織,因此,“世界和平大會”常被看成共產黨的政治工具。但這種看法一定程度上窄化了對“世界和平大會”的理解。事實上,和平大會、和平理事會之所以能夠產生廣泛影響,恰好來自于其中發揮關鍵作用的一些組織者、領導者有超越黨派立場的視野與能力(他們對于運動內部的政治差異以及同時期其他基于不同立場的和平運動往往抱有更包容的態度),從而令和平大會避免被“職業政治家”完全操縱或淪為政治傳聲筒。
一直積極參與和平運動的蘇聯作家愛倫堡在回憶錄中這樣描述他對和平大會的觀感:
代表大會是否真如報紙所斷言的那樣是共產主義的呢?我看不是。如果仔細看看發起委員會成員、賀辭、參加者的名單,就可以看到一系列同共產主義思想距離很遠的政治活動家、作家、藝術家的名字。……(愛倫堡《人·歲月·生活》,海南出版社1999年版,第313頁)
和平大會之所以特別注意發揮文學家、藝術家、科學家、哲學家的作用,除了著眼于利用他們的社會聲望之外,更意在用他們的政治理解、政治行動去制衡職業政治家的政治。他們不會僅從權力制衡、爭奪的角度看待政治的過程與后果。就像長期擔任和平大會主席的約里奧·居里,作為一名法國核物理學家,他備感痛苦的是,原子武器的出現使得“普通人開始憎恨科學了”。在單純“科學主義”的立場上,科學家似乎不必為科學研究的社會性后果承擔過多責任。但是,約里奧·居里這樣的科學家越來越意識到科學研究的社會后果反過來會侵蝕對科學的理解和認識,也就是說,制造核武器不只危及生命,它也威脅著科學本身,危及人們對科學價值和意義的信任。就此而言,恰恰是在維護科學本身尊嚴與價值的基礎上他產生了將自己對科學的責任感延伸到政治領域的意識。同樣的過程也可能發生在文學家、藝術家、哲學家、宗教家、社會工作者身上。和平運動正是力圖將這些經由不同領域的危機意識所產生的社會責任感綜合在一起發揮作用。
對和平大會而言,除了超越意識形態壁壘之外,另一個亟須突破的限制是如何從知識分子團體式的組織、活動狀態進入對一般民眾的有效動員,發揮“普通人”的力量。就此而言,反核簽名運動可以說是一個轉折。這一運動成功的基礎在于找到了“反核”這一各國別、各派別、各階層都憂心的問題,即和平訴求中的“最大公約數”。
表面看,由于當時美國在核武器裝備方面占有優勢,反核顯然對蘇聯更有利。因此,不顧偏袒嫌疑地支持反核似乎意味著普通人容易被黨派利用。但是,普通民眾的政治感并不是基于精細的政治分析和復雜的利弊權衡。當他們一旦意識到自己是政治后果的真正承擔者時,其中的一些人會主動投入其中,并顯示出超常的勇敢、積極。愛倫堡曾記錄下一個婦女代表的話,她在戰爭中失去了四個兒子:“我在這里認識了許多母親,我明白她們為什么要到這里來。我們的手臂太短了,因而沒能在戰爭的第一天好好地擁抱一下,而后來就是有手也沒有用了——沒有可擁抱的人了……”(同上書第315頁)
在“和平民主陣營”,這一簽名運動由于得到政府的推動而成效顯著,其普及程度甚至有形式化的嫌疑(在蘇聯和東歐國家,幾乎是“全體成年人”都參與了簽名)。而在西方,乃至第三世界國家,簽名運動的意義在于給了更多普通人表達反核、反戰意志的機會。最終,在意大利、法國等西歐國家,簽名人數也達到了驚人的1500萬,即便在美國,簽名人數也達到了300萬。
這的確是一場輿論與政治爭奪戰。由于搶占了“反核”這一制高點,“和平民主陣營”取得了階段性優勢。事實上,有必要看到,戰后初期美蘇兩國的較量一方面集中于意識形態領域,但更真實的推動力和后果往往來自他們的現實策略。美國對蘇聯的擴張意圖有著敏感的估計,采取了一種全球范圍內的“積極遏制”策略。這客觀上造成美國常常站到各個地區進步、解放力量對立面的尷尬狀態。而蘇聯雖然在擴展周邊的安全區域、緩沖地帶上不遺余力,但其革命意識形態已大大萎縮。斯大林在其綱領性的《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問題》中提到,和平運動的目的“不是推翻資本主義和建立社會主義,——它只限于為維護和平而斗爭的民主目的。”事實上,如果沒有蘇聯在這一時期相對現實主義的“外政”立場,和平運動也難以一種切實、有效的方式展開。
在征集簽名之初,有美國評論家輕蔑地說:“讓共產黨人在他們自己的決議上簽名吧,一束紙片是不能改變什么的。”這種想法其實既來自和平運動的批評者,也來自和平運動的支持者,既來自軍人、政客,也來自普通民眾。而和平運動正是要把散布在民眾中那些基于無力感的政治意識集中起來形成一種政治力量,它是對單純把政治交付政客、權力的持續抵抗。
在冷戰格局下,各自陣營內部都不斷制造著對和平、民主、自由等問題漸趨僵化、對立的理解。對于那些處于兩大陣營的夾縫中、而對雙方抱有批評意見的人而言,如何創造出一個將對立雙方相對化的“中間地帶”,從中生產、打造另一種認識可能與實踐可能就顯得至關重要。戰后的和平運動就是一個有立場、有政治傾向,但又不被立場、傾向完全決定、制約,而能進一步創造出富于包容性和創造力的認識與實踐場所。而蘇聯在二戰后強勢回歸國際社會,并為了爭取更廣泛的支持而力圖構造“和平民主”的“統一戰線”,客觀上為開辟更多樣的和平運動空間創造了條件。
“和平簽名運動”在中國:配合、錯位與變異
由于中國身處以蘇聯為首的“和平民主陣營”,和平簽名運動得到了官方的大力推動。1950年5月9日,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下達關于展開保衛世界和平簽名運動的指示。同月15日,在“世界保衛和平大會”中國分支機構的號召下,工、青、婦、學聯等群眾團體聯合發出通知要求在各地展開和平簽名運動。
彼時,新中國面臨的首要問題是如何盡快從戰爭軌道調整到建設軌道上來,維護和平局面的意愿真實而迫切。但斯德哥爾摩宣言中闡述的和平立場與維護和平的方式對新中國又具有某種陌生性,存在諸多與中國語境的錯位。在《中共中央關于保衛世界和平簽名運動的指示》中特別提到:“由于中國現仍處于解放戰爭中,由于中國人民對于國際事情不熟悉,而蔣匪特務關于世界三次大戰的欺騙宣傳亦因此有若干市場”。因此有必要“在進行反對新戰爭、反對原子武器的宣傳運動時”附加一系列的宣導、解釋。這意味著從一開始它就不是一場單純的民眾簽名運動而更是一場針對民眾的宣傳、教育運動。
這場教育運動的核心問題是如何“正確”看待“戰爭與和平”。不過,要達到對這一根本問題的有效說明必須首先一步步澄清、分辨環繞在其周圍的各種觀念和認識。
首先,需要疏通,這樣一個源自歐洲的簽名運動與中國有什么關系。畢竟,核威脅、反核、“反人類”罪名、人道主義焦慮——這些宣言背后的觀念、意識帶著濃濃的歐洲氣味,與國內老百姓的思想意識、現實感覺有相當距離。在共產黨看來,簽名運動與中國的連帶必須扭轉到建立“國際主義”意識上,由此特別強調簽名是“和平民主陣營”的人民對“被壓迫民族的人民和資本主義國家內愛好和平民主的人民”的支持。這種支持基于一種“回報”的道義,因為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期間,“我們得到了社會主義國家、國際和平民主的團體以及一切愛好和平民主人士的聲援”。這種道義被試圖嫁接在“陣營”意識所產生的自然連帶感上。問題在于,大家印象新鮮的抗戰期間的“陣營”圖景恰好與新中國的“陣營”圖景構成反差,當年中國的主要國際援助實際上來自今天最大的敵人美國。因此,新的“陣營”意識不但難以直接訴諸一般民眾的自然理解,并且有必要以全力破除舊的“陣營”意識為前提。這也是為什么在稍后的抗美援朝運動中反美教育成為最突出的主題。而在和平簽名運動階段,反美教育尚未有效展開,“陣營”意識也不太有根基,真正有效的途徑是調動民眾的戰爭創痛經驗和對戰爭的憎恨。相應的,簽名中的“反核”意識也就被更具普適性的“保衛和平”、“反對侵略戰爭”所取代。
其次,在一般民眾心理層面存在著對戰爭的自然恐懼心理,以及老百姓不能左右戰爭的意識。這樣一種被動意識和受害意識交織在一起使得許多人認為展開大規模簽名運動是否意味著“第三次世界大戰快要打起來了”?宣傳為和平而斗爭反而導致戰爭恐慌,這是簽名運動中不斷碰到的狀況。因此,宣傳教育力圖扭轉那種“打仗”取決于軍人、官員、政府的觀念,強調民眾的意愿、意志本身有力量。此外,還要不斷校正“落后”意識和“激進”意識兩方面造成的偏差。前者多源于缺乏政治意識的老百姓,比如,將“和平”等同于“不打仗”,或將“和平”等同于“講和”。為此必須強調“和平”不是一種消極狀態,不能“坐待和平”。后者則多來自有了粗淺政治意識的進步青年:有的認為既然帝國主義的本質在于戰爭,則戰爭不可避免,甚至認為戰爭必然削弱帝國主義,“遲打不如早打”。對這些“錯誤認識”進行斗爭,在此過程中加強分辨、澄清的能力、提高政治認識在共產黨看來比直接獲取簽名結果更重要。
盡管共產黨力圖將簽名運動打造成教育運動,但這種理想狀態并不容易達成。甚至許多干部私下都認為“和平簽名不合國情”。畢竟,簽名作為表達政治意愿的方式與“公意”、個體意志、公民權、民主投票等一系列現代民主實踐方式和意識基礎相關。而這些對于大多數中國老百姓而言顯得陌生。這種隔膜在簽名運動從大城市轉向中小城市及農村后表現得越來越明顯。有的老鄉針對宣傳口號“加緊生產,保衛世界和平”提出:“加緊生產是咱的事,保衛世界和平打老蔣是解放軍的事,咱簽名不頂事兒。”甚至有人認為簽名是為了抽壯丁。事實上,對于“簽名”、“原子彈”這些概念,許多底層民眾完全不明所以,引起不少讓人啼笑皆非的誤解。在河北、察哈爾一帶還出現了由簽名運動引起的“割蛋”謠言,一時人心惶惶(李若建:《虛實之間——20世紀50年代中國大陸謠言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1年版,第79頁、115頁)。各級政府的總結中也承認運動初期普遍存在“為簽名而簽名”或“形成自流”的形式主義傾向。
真正使得和平簽名運動獲得改觀、拓展的契機是朝鮮戰爭的爆發。在運動第一階段,簽名主要集中在大城市,從5月中旬至6月底,共征集簽名2671萬。而1950年6月25日,朝鮮戰爭爆發,隨后美國第七艦隊進入臺灣海峽,美國介入中國內戰、威脅鄰國的態勢已經形成。為了表示抗議,中國保衛世界和平大會委員會和其他人民團體共同組織了“中國人民反對美國侵略臺灣朝鮮運動委員會”,開展了“反對美國侵略臺灣朝鮮運動周”。到8月26日,簽名人數即增至8600萬人。8月中旬之后,美軍跨過“三八線”作戰的可能性越來越大,中國保衛世界和平大會委員會于8月13日發出了“擴大和平簽名運動,爭取兩萬萬人參加簽名”的號召。9月中,美軍實施仁川登陸并很快打到了鴨綠江邊,而簽名人數至11月中旬,也最終增加為22373萬多人,超過了預定目標。
簽名人數飛漲只是一種結果,真正發生變化的是,“帝國主義侵略戰爭”從理論可能變成了發生在身邊的現實,由此,“反戰”、“為和平而斗爭”也從別人的事變成了與自己密切相關的事:“反戰”被落實為“反侵略”,它的具體指向是“反美”,其目的在于“保衛勝利果實”,防止美蔣、日本卷土重來(與宣傳反對美國介入臺海,反對美國重新武裝日本相配合)。這使得反戰和平宣傳獲得了與民眾切身利益與切身感受相關的聯結點。這一時期,對民眾宣傳中最有效的手段是調動老百姓對抗日戰爭、國共內戰的創痛記憶。常常是那些過去受苦最深,解放后“翻身”意識最強烈的人最積極地投入簽名運動。
不過,對民眾宣傳的有效并不僅僅訴諸于調動普通人的利益得失考量。真正在宣傳活動中發揮了能動作用的是一些普通人的社會責任意識,而宣傳的目的也在于調動更多人、更廣泛的社會責任意識。比如,宣傳運動中突出的現象是婦女扮演的角色與起到的作用。在擴大和平簽名運動的號召中,全國婦聯提出要為婦女在簽名中占到三分之一的比重而奮斗。但實際上,在許多地方,婦女簽名占到了一半,甚至70%。各地涌現的宣傳積極分子中有許多是家庭婦女。
像北京市簽名運動中表現最突出的是兩位五十多歲的老大娘高玉泉、張楊氏。這兩位小腳纏足的老大娘每天自帶干糧去游人眾多的地方宣傳,共征集了8234人的簽名。在相關的報道中可以看出她們的經歷頗富代表性:“高玉泉三十歲就守了寡,張楊氏二十多歲就被丈夫遺棄了。在日本統治時期,高玉泉兒子曾被抽壯丁抽走了,因體格不好才逃脫。她們都是舊社會中受苦的婦女,經千辛萬苦才把兒女帶大了。” 不難想見,這種為生存、為維持家庭而掙扎的生活對舊社會中的窮苦人來說極為普遍,在這樣的狀況下很難產生超越家庭的社會認識、責任意識。解放后,她們的兒女各自找到了工作,有的教書、有的上學、有的做醫務工作,生活有了保障。“由于兒女的影響,二區中蘇友好協會八支會和第八派出所工作同志對她們的教育,她們先后成為八支會的會員。……她們不但工作積極,學習也很努力。每日早晨的學習必到,回到家有空就寫字看書,……”(王柏:《簽一個名,就增加一分力量》,《新中國婦女》第14期,1950年9月)從這些簡單的經歷可以看出,“解放”對她們不是抽象概念,而是同生活中一系列實質性變化聯系在一起:首先是從動蕩的生活中解脫出來,有了安全感,兒女獲得了生活保障;其次,她們自己的生活也從單純為家庭服務轉向承擔社會工作,開始學習文化,學習政治,建立起新的社會認識、社會責任:“為社會做些事,才不會落在兒女的后面。”這里,“不會落在兒女的后面”是樸素而真實的動機——其社會責任意識仍然是以兒女、以家庭為中介建立起來的。原來固步自封于家庭中的婦女積極參加社會活動不單為了表現政治上的積極,更有一種跟上子女步伐的內在要求。從另一方面講,她們的積極也更富于帶動作用,因為她們會直接影響到家庭成員,影響于日常生活。
當然,對一般民眾而言,如果沒有集中的組織、動員,社會責任感與連帶意識不一定能自然地表達。因此,簽名運動得以深化的另一個必備條件就是充分調動各級組織進行動員。強調組織的作用,在運動中建立組織,以組織推動運動,一直是共產黨行之有效的經驗。在運動初期,各大城市就成立了28個“中國保衛世界和平大會”的分、支會。在深化階段,政府更強調充分發動當地人民團體、民主黨派、政府機關、部隊進行廣泛宣傳,并注意隨時總結經驗加以推廣。如上海就在運動中總結出一系列經驗:首先是要搞通干部思想,“先干部、后有組織群眾,進而推向無組織群眾”;其次是利用各種宣傳工具(大小報紙、廣播電臺、影院、劇團、宣傳隊、宣傳小組等),運用生動活潑的宣傳方式(報告、漫談、漫畫、詩歌、快報、活報、街頭宣傳、里弄座談、乘涼晚會、家庭訪問、化裝表演、改良戲、腰鼓隊、秧歌舞、說書、廣告等);再次是發揮積極分子作用;同時強調向群眾學習,創造新的工作方法,耐心解答群眾疑問。同樣的狀況也存在于面向城鎮、農村的宣傳中。為了讓簽名運動深入農村,各地組織了“和平簽名宣傳隊”下鄉宣傳,“白天用腰鼓、圖片展覽、說說唱唱、發‘和平窗花’、講演等為工農大眾及一般市民樂于接受的活動方式,晚上舉行群眾大會,提出加緊生產建設、救災,廣泛的進行保衛世界和平的意義和怎樣保衛世界和平的宣傳教育工作。”
但是,恰恰由于廣泛動員中要調動一切與民眾切身相關的因素,因而,宣傳的“有效”常常意味著宣傳內容的泛化。比如說,強調“突擊運動”與“日常工作”的有效結合本來會使得宣傳運動更貼近群眾生活,使得政治任務與日常工作建立有機聯系。可這種普遍結合也會變成一種附會。于是出現勞動模范這樣的表態:“以每畝地增產十四升至三十升的任務來擁護和平,支援解放全中國。”(《和平簽名運動中各地婦女動態》,《新中國婦女》第14期,1950年9月)這樣的表述中,和平簽名其實變成了一個可以替換的政治任務,別的政治任務可以用同樣的方式加以“結合”。因此,和平簽名這一運動到底產生了多少新的意識、經驗、方式,還是利用和普遍化了一些已有的操作方式值得進一步分辨。
不過,毫無疑問,和平簽名運動的深入展開為下一階段宣傳動員轉向“抗美援朝”奠定了基礎。盡管介入朝鮮戰爭與“保家衛國”間是什么關系并不能夠直觀把握,但之前和平運動階段打造的“國際主義”意識、反對侵略戰爭意識、“保衛勝利果實”意識顯然為“保家衛國”做了有效鋪墊。
參與朝鮮戰爭使得核武器的威脅對中國成了迫在眉睫的問題。即便如此,斯德哥爾摩宣言中徹底反對核武器的意識始終沒有被中國語境真正接納。畢竟,對于核武器反人道、反人類的指控暗含著對原子彈破壞力的恐懼。而中國語境中反復強調的是:原子彈沒有那么可怕,更不能左右戰爭的勝負。“戰爭的最后勝負,決定于交戰國的社會、經濟、政治、軍事以及精神力量的總和,決定于人而不是決定于武器。”(吳冷西:《戰爭與和平》,《中國青年》第41期,1950年6月17日)在和平簽名運動中宣傳反核不是因為其致命破壞力,而是因為美國迷信原子彈,“反對使用原子彈,也就是反對美帝國主義,反對它的侵略戰爭計劃中最主要的一著”。所以在整個簽名運動中,反侵略的主題遠遠超過反核的主題。
結 ? 語
考察和平簽名運動在中國的脈絡,尤其值得矚目的是它與發起于歐洲的和平運動的區別、錯位。事實上,和平簽名運動在新中國如同一場練兵,它是之后一系列全民政治教育和政治動員的先導。就像1950年8月4日中共中央發布的《關于繼續進行和平簽名運動的指示》中所言:“開展和平簽名運動……在政治上和組織上都有極重大的意義”。其政治意義在于“使全國城鄉各階層男女老少”“無例外地上一次大課”,“使他們懂得目前世界大勢”。其組織意義在于:“使全黨由此發現各階層人民與無數愛祖國愛正義的積極分子,并由此準備建立一經常的普及全國深入群眾的強大的宣傳網”,具體而言就是“將黨團員人民團體會員和無組織群眾中的積極分子組成為可以按級指揮的宣傳隊伍(例如聯共的鼓動員、講演員、宣傳員等),一聲號令便可全部出動,迅即獲得結果。”換句話說,如果說和平簽名運動在西方社會獲得成功的重要經驗在于充分調動、運用了既有政治組織、社會團體、宗教社團、社群網絡的政治立場、判斷以及組織力;那么對于新中國而言,和平簽名運動恰好是要對立于社會舊有的認識結構和組織方式力圖重新打造一種新的政治認識與組織方式。
事實上,共產黨在建國初期建立“人民民主專政”的實踐中要同時解決兩種內在相關而又內含矛盾的現實:一是民眾的政治參與度低,二是民眾政治認識水平不足。因而,革命指導者深感“必須讓他們參與政治活動”的必要。這種參與且不能淪為形式參與,要充分調動其主動性、自主性,使“民眾”轉換成可以作為“人民民主專政”基礎的“人民”,為此有必要不斷“用民主的方法向他們進行教育和說服”(毛澤東:《做一個完全的革命派》,《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1冊,中央文獻出版社,1987年版,第417頁)。然而,一般而言,要使得民眾政治參與度提高,則提出的政治口號、要求不能過高,不能太超出民眾自身的要求與理解。“斯德哥爾摩宣言”的意外成功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它簡潔的內容最大程度上適應一般民眾心理。而中共的要求是一方面希望有最廣泛的參與,但這種廣泛參與又不是以迎合一般人心理為代價,而要進一步建立以提高政治分辨力和自主性為前提的廣泛參與。中共革命經驗中一直強調的“普及”與“提高”的辯證關系在此有著特別的適用性。因此,從一開始布置和平簽名運動時,中共中央就在“斯德哥爾摩宣言”原有單純的內容上附加了一系列較為復雜的政治理解作為簽名前提。比如,“不要簡單地講反對戰爭維護和平,要講反對侵略戰爭維護世界和平”;反對戰爭不等于害怕戰爭;核武器應禁用,但原子彈并不能決定戰爭勝負等。這就使得簽名以表達“公意”本身已經不是最終目的,目的在通過簽名使得民眾理解“我們關于戰爭與和平的全部觀點”。
然而,透過關于簽名運動中種種經驗、教訓的報道,我們也能感覺到,一方面簽名行動和通過積極分子構建宣傳網的實踐獲得相當成效,但另一方面,距離最終目的——實現全民的政治教育——還有相當遙遠的距離。從黨團干部到“無組織群眾”,其認識程度仍存在諸多不理想之處,有時甚至令人沮喪。這種運動要求上的高標準與運動普及中實際狀況的落差是頗有意味的征候,因為它在今后的政治運動中不斷復現。其問題其實來自雙方:民眾政治意識的“落后”顯而易見,并且難以揠苗助長式地提高;但更重要的是,革命黨如何看待民眾自身的政治性意愿與表達,還是完全基于自己的政治要求、政治理解對之加以形塑而不顧其原有形態,由此形塑出的政治感覺是否同時具有對形塑手段的依附性,它能否真正轉為自覺的政治意識——這些都是革命成功后,共產黨尋求自身以及整個社會不斷進一步“革命化”時所遭遇的困難與困境。
以現在的眼光看待1950年那場和平簽名運動很容易把它視為一場“政治秀”,一場由政府操縱的表演。但從運動本身及其后續發展(“抗美援朝”運動)所針對的社會問題、所發揮的政治功能看顯然非“政治秀”所能簡單概括。這個運動原有的政治性理念和實踐意義何在,而在中國語境中作為主導者的中共如何在運動中注入自己的政治訴求,它在展開的過程中利用了哪些社會、政治、思想因素,在與現實碰撞的過程中又發生哪些調整、變形,都值得加以深入把握,由此可構成分析建國初期中國社會、政治、思想狀況的一個切入點。
這個運動中,多重的矛盾性因素交織在了一起:民眾反戰和平的真實愿望/現實政治中以戰爭保障安全的選擇;共產黨的“國際主義”立場/老百姓“保家衛國”的意志;和平運動的人道主義訴求/革命的“反和平主義”傾向等等。恰恰是這些矛盾因素的彼此作用左右著和平運動在中國的展開方式。事實上,隨著抗美援朝運動的展開,和平運動也逐漸被取代,并一直沒有重新作為一種可嘗試的選擇項加以恢復。這樣一個運動脈絡的弱化、消失對當代中國到底意味著什么?這也許是回到歷史去發掘其面貌之后要進一步追問的問題。(本文在發表時有所刪節并刪去了所有注釋,感興趣的朋友可以與本刊聯系。)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