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烏克蘭是蘇聯解體的產物。新國家從一開始,就面臨著兩大考驗:首先是國家建設,鞏固新的國家認同和國家意識;其次是政治經濟體系朝向市場經濟和民主政治的全面轉軌。烏克蘭政治經濟結構的最大特征,就是寡頭集團的存在和巨大影響。

烏克蘭寡頭們先是控制了國家的經濟資源,然后,他們又逐漸卷入政治,有時候尋找代理人,有時候干脆自己進入政府,成為議員和高級官員。寡頭們很好地適應了民主政治。如果是在另外一個時代,他們肯定會選擇一種參與面更少的某種獨裁體制,而在獨立后的烏克蘭,政府不得不是某種形式上模仿西歐或者美國模式的憲政政府。于是,每個寡頭集團都建立自己的政黨。例如,基輔集團創建了烏克蘭社會民主黨,第聶伯彼得羅夫斯克集團組建了勞工黨。頓涅茨集團則創建了地區黨,成員就包括時任州長后來成為總理和總統的亞努科維奇。寡頭集團還操縱著全國的媒體系統,主要的報紙、電視臺等傳媒機構都由他們控股,每個寡頭集團都有足夠的能力資助并影響政治。

橙色革命后的新領導集團為何未能給烏克蘭政治帶來真正改變,我們也可以從寡頭的利益和行動中找到基本線索。橙色革命未能給烏克蘭帶來任何明顯變化的首要原因,在于權力結構出現了明顯的多中心化。新憲法大幅削弱了總統權力,強化了政府和議會的權力,導致沒有任何一個權力中心能夠占據主導地位。就此而言,尤先科的勝利只是表面的。烏克蘭出現了三個權力結構。首先,是尤先科總統團隊,其次是季莫申科集團,代表著總理領導的政府,以及第三支力量,亞努科維奇的地區黨所代表的反對派。

在此情況下,寡頭集團左右逢源,可以自如地支持其中的任何一派,或者視情勢轉而支持另一派。面對新的政權,寡頭集團的確需要重新站隊,但是整個游戲規則并沒有改變。新上臺的政治集團一開始也曾信誓旦旦,但他們的改革計劃在遭遇最初的來自寡頭利益集團的抵抗之后,就迅速喪失了政治動力,主事者或者黯然出局,要不就融入到原有的體系中。

2006年的選舉以及提前舉行的2007年選舉最終使得橙色革命所開啟的格局(或者未曾開啟的格局)穩定下來。兩次選舉的結果一樣,代表主要寡頭集團的地區黨勝利,季莫申科屈居下風,但確保了自己橙色集團第一大黨的地位。尤先科“我們的烏克蘭”則成為公眾對橙色革命領導集團失望的替罪羊,淪落為一個微不足道的小黨。

尤先科政治聯盟內部的四分五裂則是另一個重要原因。與寡頭集團具有某種內部統一性相比,橙色集團帶有明顯的拼湊性。他們不屬于寡頭,也只在反對寡頭集團這一點上聯合起來。有些人認為在某種程度上,橙色革命可以被描述為一場百萬富翁對億萬富翁的起義。橙色集團陷入分裂而自挫元氣,或許也說明烏克蘭尚無法在中產階級的基礎上產生堅強的政治領導。

橙色革命的后果之一是引入了議會—總統制,大商人一度普遍歡迎這一變化。在這一體制下,很難出現一個能夠威脅到寡頭集團的強勢總統。然而,政治體系去中心化也帶來了寡頭們不喜歡的另一面,自橙色革命之后,烏克蘭政局再未實現過穩定。2008年金融危機嚴重打擊了烏克蘭,自2000年以來的經濟高增長率戛然而止。而此時,總統尤先科和總理季莫申科新一輪的權力斗爭正在展開。面臨嚴峻的危機局面,寡頭乃至整個產業界都要求結束政治混亂。

這是一種新的政治氣象。2009年,寡頭集團內部曾有人出面撮合在地區黨和支持季莫申科的寡頭之間組建大聯盟,以結束政治亂局。該計劃設想,起草一部新憲法,規定總統將由議會選舉產生。按照協議,亞努科維奇將成為權威有限的國家首腦,同時,季莫申科將保持總理職位,而本屆議會將延續至2014年。大聯盟的主要目的顯而易見:至少在危機關頭的幾年內,實現烏克蘭的政治穩定。

這一計劃功虧一簣。控制著俄羅斯和烏克蘭天然氣貿易以及過境貿易的新興RUE集團成功游說亞努科維奇,令其決心寧愿冒險以大選方式掌握權力,而不是通過內部協議,在一個真正權力居于季莫申科的體系中擔任總統虛職。

大聯盟計劃流產了,它也使得2010年總統選舉的賭注陡然加倍。如果亞努科維奇失敗,將可能終結政治生涯;而如果季莫申科勝利,她將有機會第一次掌握真正的權力。長久以來,季莫申科很大程度上是一個獨立角色。這一點使寡頭們相信,假如她贏得選舉,可能在政治版圖上帶來根本性變革,甚至改變商業和政治的關系模式。

2010年選舉的結果是,亞努科維奇以三個百分點的優勢獲勝。此外,通過與共產黨等一些政黨結盟,他成功地組建了議會多數黨團。亞努科維奇贏得總統選舉意味著又一個寡頭集團上臺,烏克蘭回歸了政治穩定。在很短的時間內,政府采取有力措施穩定了宏觀經濟形勢。

2010年10月,憲法法院廢除2004年的政治體制改革,賦予新總統亞努科維奇與庫奇馬時代同樣的總統權力。總統擴權從制度上得到了保障。在這個新的寡頭等級體系中,最高地位由亞努科維奇占據。他對執政黨和寡頭集團均有主導性影響,然而,這是一個雙邊的關系——亞努科維奇并不擁有絕對的權威。而他領導的地區黨,更像一個不同寡頭達成交易的平臺,而非一個獨立的影響力核心,更不是一個真正像樣的現代政黨。也因此,它幾乎不能向烏克蘭公眾提供任何有效的意識形態。

亞努科維奇的當選,也導致烏克蘭政治出現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局面:一個由單一政黨和寡頭集團控制的政府。從改善政府能力的角度,這無疑是一個進步。但從民主的標準看,烏克蘭政治出現了顯著的倒退。表現就是亞努科維奇的個人集權傾向越來越嚴重,主要的權力分支,如議會、司法機關,都逐漸落入他的個人控制之下,那些可能會在2015年大選中威脅到他連任的政治反對派領袖,如季莫申科等,被以各種名義下獄。不僅如此,亞努科維奇還試圖建立自己的財政基礎。為此,他不惜打破兩大主要的寡頭集團頓涅茨集團和RUE集團之間的平衡,不僅在政治上,也從經濟上,致力于加強總統“家族”的勢力。于是,在他擔任總統后,烏克蘭的寡頭體系中,又迅速增加了一個新的成員,“家族集團”——人們以此形容總統的兩個兒子及其來自總統家鄉的眾多親信。

在亞努科維奇之前,還從未有在任總統試圖建立自己的經濟基礎的情形。因此,一些媒體也認為,主要的寡頭集團越來越難以忍受以亞努科維奇一家獨大為代價所維系的穩定,在他們看來,亞努科維奇已經走得太遠了,失控了。有許多跡象表明,這些寡頭正在重新考慮與亞努科維奇的關系。此次烏克蘭的政治危機以及亞努科維奇在最后時刻的出局,我們仍能看到主要寡頭的幕后影響力。不妨大膽地說,寡頭們又一次選邊站隊,他們決定拋棄亞努科維奇,另組人馬。

眼下,烏克蘭的過渡新政府正忙于應付國家生存危機,對于這樣一個身處地緣政治斷層地帶的國家來說,那意味著大國外交。等到這一危機結束,他們仍將面臨緊迫的國內議題,財政和金融危機,以及更為根本的——國家衰敗和危機的源頭——寡頭問題。? (文/程東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