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宇

對于歐洲民眾來說,難民不是一個新話題。從越南戰(zhàn)爭到蘇聯解體、東歐劇變,一直到如今的敘利亞戰(zhàn)爭,歐盟國家向流離失所的難民伸出援手已成慣例。歐盟制定了針對難民申請避難的程序流程——都柏林協議(Dublin Regulation)作為法律保障,對難民的接收和人道救助,是歐洲核心價值觀的體現。

2011年敘利亞爆發(fā)內戰(zhàn),大批民眾被迫離開家園,到黎巴嫩、約旦、土耳其等鄰國尋求避難。歐盟在20119月決定接受12萬敘利亞難民,當時到達歐盟的難民數量有限,因此難民問題并沒有受到太多關注。到2013年,盡管在黎巴嫩避難的敘利亞的難民數量已經占據該國總人口的20%,但在歐洲并沒有引發(fā)足夠關注度,比如當時在德國,只有少數人在討論,德國政府每批次發(fā)放的5000個難民名額,是不是可以適度增加,以幫助更多戰(zhàn)區(qū)的人民。

歐洲民眾對難民問題的態(tài)度可以歸為三類:支持、反對和中立。支持派會給幫助難民的機構捐款,或者做志愿者給難民提供語言課等服務;反對派則可以再細分為兩類,一類是極端地反對一切外國人,另外一類是不反對有工作的外國人以及學生,只是反感難民。此前到達歐洲的難民數量有限,對普通人的影響很小,反對派也鮮有極端行為,各方相安無事。絕大多數民眾屬于中立派,不會直接參與難民的救援,但是也不反對政府用納稅人的錢救助難民。

2004年到2011年,每年歐盟國家收到的非成員國難民申請數量維持在20萬~30萬之間。2013年和2014年,難民申請數量迅速上升到43.1萬和62.6萬。到了2015年,難民的數量進一步飆升:根據聯合國難民署的數據,截至到8月,光是來自敘利亞的難民申請數量就達到31.3萬,考慮到8月之后,大批難民源源不斷地到達歐盟國家,這個數字到年底會相當驚人。如今,難民潮擴大為難民危機,并且超越歐債危機,成為歐盟眼下面臨的最大挑戰(zhàn)。在這樣的危機下,占絕大多數的中立派的態(tài)度開始出現分裂。

轉向反對派的中立民眾

此輪難民潮多來自敘利亞,而和他們一起搭乘汽車、火車,甚至徒步到達東歐的匈牙利,克羅地亞等歐盟國家的,還有來自阿富汗、巴基斯坦、黎巴嫩的難民申請者;此外,來自非洲的難民申請者主要會從水路搭船,從希臘和意大利進入歐盟。隨著人群的涌入,歐盟各國安置難民的速度遠遠趕不上難民的到達速度,只有一部分難民可以被及時安置在預先準備的公寓里;很多體育館被征用,改成難民營;得不到及時安置的難民滯留在火車站。對大多數普通人而言,難民從一個和自己生活不相干的群體變成了必須直面的問題。中立派開始思考,為什么會有這么多難民,應該選擇支持還是反對難民進入歐洲,如何看待現行的難民政策?中立派逐漸分裂,有些人轉成支持派,另外一些人成為反對派。

支持派的考慮主要基于人道關懷和國際責任:歐盟國家經濟發(fā)達,民眾生活條件也相對優(yōu)越;相比之下,難民背井離鄉(xiāng),居無定所,5億人口的歐盟有責任,也有能力為難民提供更多的幫助。他們中的很多人給難民捐物資,去難民安置點提供翻譯等志愿工作,還有人舉著歡迎的牌子,帶著給小孩的玩具到火車站迎接遠道而來的難民,這些鏡頭經常出現在相關的新聞報道里。

然而根據筆者的觀察,尤其是在大量難民過境的東歐和德國、瑞典等難民接收大國中,更多的中立派轉變?yōu)榱朔磳ε伞R话愣裕苌俳佑|難民的民眾對難民問題相對樂觀,而那些有更多機會接觸難民的民眾會產生擔憂和質疑。

和先前極端反對派不同的是,現在很多人不是單純的反對接納難民這樣的行為,而是不滿現行的難民政策。由于歐盟對難民的福利政策(尤其是西歐的德國,北歐的瑞典)遠高于黎巴嫩和土耳其等敘利亞的鄰國,導致很多難民即便可以安置在其他安全的國家,也只希望到德國和瑞典申請避難。因此,新的難民反對派往往基于以下幾點反對現有難民政策。

首先是沉重的社會負擔。當難民進入歐盟后,會開始申請避難資格,申請資格得到通過后可以獲得居留權,參加語言課程和技能培訓,逐漸安頓下來。被拒絕的申請者(比如俗稱的假難民,他們來自非戰(zhàn)區(qū)、不具備難民申請資格)則會被要求離開歐盟國家。難民資格的審核,少則數月,多則一兩年,在德國最長可以達到4年。在審核期間,難民沒有工作許可,衣食住行全由歐盟國家提供,根據各個國家的標準,難民申請者還能每月拿到幾十到幾百歐元的補助,這些成本全由納稅人承擔。

其次是難民融合的巨大挑戰(zhàn)。如何讓難民融入語言、宗教、文化相差迥異的異國他鄉(xiāng),是一個長期工程。這些通過避難資格審核獲得居留權的難民,首先面臨語言的障礙:英國和法國的移民主要來自其殖民國家,語言沒有障礙;而本次難民的主要接收國德國、瑞典和奧地利不是以英語為主要語言的移民國家,難民難以在短時間內掌握德語或者瑞典語。此外,很多難民受教育程度不高,沒有特別的生存技能,歐盟國家不僅要提供職業(yè)培訓項目,還面臨創(chuàng)造工作崗位的挑戰(zhàn)。值得一提的是,有媒體報道敘利亞難民里有三分之一是中產階級,他們在不同的制度和語言里,從事本行業(yè)的難度極大,過去的技能可能作廢。比如敘利亞的律師不可能在德國繼續(xù)做律師,醫(yī)生也需要重新接受教育,通過苛刻的考試,才有可能重操舊業(yè)。

語言和就業(yè)的挑戰(zhàn)主要在政府層面,普通民眾更擔心的是在融合過程中的宗教和文化沖突。近幾年,在世界范圍內以宗教為名義的恐怖襲擊讓很多歐洲人產生了對宗教暴力的反感,在法國的《查理周刊》事件、巴黎恐怖襲擊案后,這樣的情緒更為加劇。2014年在德國誕生的PEGIDA組織(PatriotischeEurop?ergegen die Islamisierung des Abendlandes,愛國歐洲人反對西方伊斯蘭化),雖然在政黨和民間都遭到諸多批評和反對,卻一直擁有支持者。

在災難面前,歐洲人的文化價值,是泰坦尼克號沉船前的讓婦女和兒童先走,在當下的難民潮里,很多人質疑,為什么一半以上的難民是20~30歲的男青年,為什么不帶上更需要保護的婦女和兒童。一位來自東歐克羅地亞的朋友跟筆者提過,他們在火車站見到一些青壯年難民為了踏上開往西歐的火車,不惜把弱勢的婦女和兒童擠掉。中東地區(qū)對婦女的歧視,也讓民眾對他們在歐洲的融合多了一份擔憂。

無論歐洲多么富裕、多么人道,但每個國家的接受能力都是有限度的。對難民的接待能力也是有限的。今年夏天,匈牙利政府不堪重負,開始封鎖邊境的時候,受到一些西歐國家以及媒體的譴責,認為匈牙利的做法不符合歐盟價值,每個人都有追求美好生活的權利。但當難民潮愈演愈烈,從匈牙利到奧地利和德國的列車幾乎被難民占滿,每天上萬難民涌入奧地利和德國的時候,此前一直持歡迎態(tài)度的德國和奧地利政府也開始邊境管控。以難民接收最大國德國為例,2014年德國政府接收到了20多萬份難民,據今年10月的德國政府報告稱,2015年這個數字將飆升150萬,幾乎占總人口的2%。從全世界范圍來看,自由遷徙對大多數非發(fā)達國家的人來說都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他們?yōu)槭裁捶锤须y民

民眾對難民危機的態(tài)度,也會隨著形勢的變化而出現反復,有中間派變?yōu)橹С峙桑俎D向反對派,也有人至今沒法選擇立場,在道德壓力和現實困境中掙扎:當他們看到流離失所的難民,于心不忍;但是當難民融入自己的家園,影響到日常生活的時候,又希望難民潮得到控制。

堅持難民接收不受限、說出我們能做到的德國總理默克爾被公認為是道德楷模,以至于今年諾貝爾和平獎旁落他人的時候,很多媒體都加上和平獎沒有頒發(fā)給默克爾這樣的標題。但是默克爾的態(tài)度在德國遭到反對,道德楷模的代價是德國全社會承擔150萬難民的成本;德國《明鏡周刊》曾把默克爾設計成特蕾莎修女的造型做封面,并且發(fā)問,如何在好的政策正確的政策之間做出選擇?這不僅是政治人物的難題,普通民眾心里也會打個問號。

筆者和歐盟各行各業(yè)民眾交流難民問題的時候,發(fā)現雖然很少人公開反對,但是大家私底下都在表達各種不滿。難民是一個復雜的議題,反對者很難三言兩語解釋反對的理由,卻很容易被簡單地定義為右翼種族主義者。尤其是背負二戰(zhàn)枷鎖的德國人對此十分敏感,公開表達反對難民政策,不僅會被貼上右翼的標簽,也很有可能和納粹扯上關系。在這樣的道德壓力下,大部分人在言論上都小心謹慎。

媒體也很在意政治正確的問題,對難民群體本身很少有負面報道,匈牙利的總統(tǒng)、警察,以及絆倒難民的女記者都受到媒體的口誅筆伐。但是在社交媒體的視頻里,大家看到難民的表現也不盡如人意:當匈牙利根據都柏林協議,不允許沒有在匈牙利登記的難民繼續(xù)前往歐盟其他成員國,停運西去的火車時,憤怒的難民把匈牙利警察和志愿者送來的礦泉水扔到鐵軌上;當匈牙利封鎖邊境之后,部分難民選擇暴力沖撞邊境,還向匈牙利警方投擲石塊和其他雜物。當警方用催淚瓦斯回擊后,人權組織和媒體都批評警方的做法,而對難民試圖暴力闖關的行為淡化處理。但很多看過視頻的民眾都對難民的行為不滿,轉而支持匈牙利的鐵腕風格。

筆者在觀察難民問題的時候,偶爾從中文媒體看到關于難民在德國和瑞典等國的犯罪報道,然后追溯查詢英語和德語的信息源,發(fā)現這些報道主要來自小眾媒體。由于在主流媒體找不到相關報道,不能確認信息的可靠性。筆者特意向一個警察朋友咨詢難民的犯罪率,被告知這個話題太過敏感,沒有準確可靠的數字,也沒有媒體做相關調查報告。不過對方表示,在她管控的區(qū)域,商家針對難民偷竊行為的報警數量明顯提高,此外在難民營內部,偷竊、身體傷害、人身威脅等行為也時有發(fā)生。

高福利制度建立在辛勤工作和高稅收的基礎之上,而有些難民則覺得這些理所當然,比如在安置地點上挑三揀四,這激起了部分歐洲民眾的反感。難民不希望留在經濟不景氣的東歐和南歐,即便到了難民福利最好的瑞典和德國,依然要選擇經濟最發(fā)達、條件最好的大城市。根據媒體的報道,9月有500個難民從慕尼黑被分配到德國其他地區(qū)安置,他們中的180個人在慕尼黑開往柏林的火車上跳車,原因是不愿意被安排到經濟相對落后的前東德地區(qū);在瑞典,一部分被分配到鄉(xiāng)下地區(qū)安置的難民抗議,因為他們只希望被安置到大城市。這些雖是小概率事件,但是當難民基數突然增大的時候,小概率事件的數量隨之增長,影響歐洲人對難民的整體印象。

歐盟將因為難民分裂?

難民危機仍然在繼續(xù),中間派的民眾繼續(xù)在道德和現實之間,或選擇立場,或繼續(xù)徘徊。危機對很多人都產生了影響,對于歐盟而言,難民危機作為當下最大的挑戰(zhàn),也會隨之引發(fā)深遠的影響。

歐盟成立于二戰(zhàn)之后,宗旨是希望在成員國之間建立更加緊密的經濟關系,繼而減少未來發(fā)生戰(zhàn)爭的可能。2004年歐盟東擴,10個前社會主義陣營的東歐國家加入歐盟。但是近十年來,歐盟內部基于各自利益的紛爭已不是秘密,此次難民危機更是加劇了東歐和西歐的隔閡。東歐國家的難民政策相比西歐要謹慎保守得多,東歐經濟不景氣,自身失業(yè)率高,從政府到民眾對難民的接納程度都低于西歐。雖然東歐只是大部分難民通往西歐和北歐的中轉站,東歐國家擔心,如果德國和奧地利加強邊境管制,這些難民會退而求其次,滯留在東歐國家。同理,南歐的意大利和希臘作為歐盟海防線也不堪負重,尤其是深陷歐債危機的希臘,泥菩薩過江,自身前景未卜。西歐國家希望在歐盟內部分配安置通過審核的難民,南歐和東歐不愿意接受這個公平分攤的配額。就民眾層面而言,由于失業(yè)率高企,東歐和南歐民眾會去西歐和北歐尋找工作機會,因此他們也擔心西歐北歐為難民創(chuàng)造的工作機會將排擠掉這些歐洲打工者。

歐洲人因為政治正確的顧慮,即使心里對難民或者難民政策不滿,也很少在公開場合表態(tài)。但是在歐洲的政治體制之下,民眾通常會用投票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立場。難民危機下,歐盟國家的右翼政黨支持率持續(xù)上升。在2015年進行的選取中,波蘭右翼黨派法律與公正黨總統(tǒng)候選人安杰伊·杜達擊敗時任總統(tǒng)科莫羅夫斯基,當選新一任波蘭總統(tǒng);在丹麥選舉中,中間偏右聯盟上臺,反移民的右翼丹麥人民黨也成為第二大政黨;大批難民進入瑞士的鄰居德國和奧地利,引發(fā)瑞士民眾殃及池魚的擔憂,因此即使瑞士并不在歐盟區(qū),2015年的瑞士聯邦議會大選上也前所未有地將選票投給了右翼黨派瑞士人民黨(瑞士非歐盟國家,但是屬于申根國家,和歐盟國家德國、法國、奧地利、意大利接壤。擁有申根國家簽證的外國人可以進入瑞士境內。)在德國,默克爾和她的基督教民主聯盟(CDU)民調支持率降低,而右翼政黨德國新選擇(AFD)的支持率穩(wěn)步上升。這些執(zhí)政黨和支持率的變化,反映了很多民眾的真實心聲,也將在未來改變歐盟的格局和走向。

隔著英吉利海峽,英國和歐洲大陸的關系向來微妙,英國內部也一直在盤算留在歐盟的利弊。2016年,英國將對是否留在歐盟進行全民公投。歐債危機中,英國人不希望自己辛苦工作創(chuàng)造的財富被拿去收拾希臘的爛攤子。此次難民危機,更讓移民政策嚴格的英國進一步思索留在歐盟的性價比。如果這些難民獲得歐盟身份,就可以自由地在歐盟境內遷徙,選擇工作和生活的地點。很多英國人擔心會有更多移民因此進入英國,從而加劇已十分棘手的移民問題。如果英國民眾投票選擇退出歐盟,損失一個三巨頭(英法德)的歐盟,更將面臨因處理不當而引發(fā)的多米諾骨牌效應:歐盟可能因為難民危機而瓦解,歐盟幾代人的歐洲合眾國努力和期望功虧一簣。

難民危機的未來

針對難民危機,歐盟對外和敘利亞的鄰國土耳其商談合作,對內也對難民政策做出了調整。10月的緊急歐盟峰會上,歐盟委員會主席容克宣布十七點計劃,其中包括不接受登記的難民不能享受任何權利,放任難民暢行無阻的政策必須結束。此外,各個成員國的難民政策都在收緊。即便在德國,盡管默克爾總理在接受采訪時仍然堅持她的理念,但是德國已經通過了最新的法規(guī),今后對難民的現金補助將被物資補貼取代,沒有通過難民資格審核的申請者將更快地被遣送。

難民危機眼前最大的挑戰(zhàn),是如何幫助那些擠在超負荷運作的難民營、體育場館的難民度過這個寒冷的冬天;長遠來看,還有語言和技能培訓等難民融合的一道道難題。在嚴峻的難民危機下,支持派、反對派和中立派雖然在理念上有很多紛爭,但大多數人都有一個共同的心愿:解決難民危機。這次難民危機是由積年累月的敘利亞戰(zhàn)爭和不穩(wěn)定的地區(qū)局勢所導致的。解決問題的關鍵是想辦法結束讓一半以上的國民背井離鄉(xiāng)成為難民的敘利亞內戰(zhàn),這需要整個國際社會的共同努力。

(作者單位:比利時布魯塞爾歐亞關系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