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東力
從新文化運動到1980年代,“反傳統”一直是中國思想界的主流。借用林毓生比較夸張——因而也比較著名——的說法就是:“二十世紀中國思想史的最顯著特征之一,是對中國傳統文化遺產堅決地全盤否定的態度的出現與持續。”為什么要持續地反傳統?這需要追溯和理解近代以來中國的幾個時代任務,因為文化的本質,決定了它總是要為當時的政治經濟任務配套服務的。
自1840年以來,中國必須完成的歷史性任務有三個:第一,從農耕社會升級為工業社會;第二,遏止列強擴張,維護民族獨立;第三,為避免工業化過程中因貧富懸殊而導致社會分裂,采取某種社會主義的政治經濟方案。這三項歷史任務彼此并非孤立,而是相互約束、相輔相成的,它們都需要某種“反傳統”的思想觀念作為配套服務的文化措施。
近代中國的“啟蒙”與“革命”
中國傳統文化的實質是一種封建共同體文化,它與農耕社會相適應,以儒家為主體,主張在不對等關系的前提下構建并維護各種過密的人際關系,如君仁臣忠、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義婦賢、長惠幼順等。它強調一種不對等的權利義務關系,這些關系的核心是“三綱”: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所以陳獨秀說:“三綱”為“孔教之根本教義”。
與此不同,在現代資產階級工商社會中,占支配地位的是一種以個人為本位的、形式上平等的契約式人際關系。例如在舊歐洲,啟蒙運動和資產階級革命將個人從王權、教會和封建等級的禁錮中解放出來,個人擺脫了精神和世俗的束縛,進入一個自由交易的社會環境中。這也是早期新文化運動一度關注的課題,例如,陳獨秀曾指出:“現代倫理學上之個人人格獨立,與經濟學上之個人財產獨立,互相證明”。倫理狀況必須同經濟狀況相適應,并非巧合的是,與他這個論述,或者說,與五四啟蒙運動相適應的,恰好是1910年代中國民族工業和民族資產階級的快速成長。當時經濟景氣的原因之一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減緩了列強對中國的壓力,并使國際市場對食品和原料的需求增加,由于當時中國是這些初級產品的供應者,因而刺激了國內生產。
由農耕社會升級為工業社會,中國近代第一個歷史任務對文化的要求,就是一般意義上的“從傳統到現代”,用契約式人際關系取代依附性人際關系。文明形態的變遷要求文化形態的更新,任何一個國家民族在工業化過程中,都會經歷類似的文化轉型。但是,中國的情況更為復雜。由于傳統皇權—士大夫集團在各種軍事、政治、經濟的較量和考驗中一再敗績,中國的工業化進程一再被延宕,結果是延宕出了一個中國的“近代”。在歷史分期上,與歐洲的“古代—中世紀—現代”相比,中國并不存在嚴格意義上的“中古”,但卻醒目地多出了一個“近代”。從詞語上看,西文中只有一個“modern”,再細分,也只有“early modern”,并沒有與中文“近代”相對應的概念。這里起決定作用的是進入“現代”的過程是否順利暢通。如果這個過程是曲折、糾結的,就會在傳統與現代之間增加更多的歷史階段。順帶提一句,除中國外,同是東亞國家的日本,其歷史分期也很有特點,在其“中世”之后,還細分出近世、近代、現代,同樣反映出其從傳統進入現代的復雜過程。
從1840年代到1910年代,中國的“近代”經歷了衰落、失敗、動蕩的過程,古典文明隨之解體,這是一條下降的路。由于傳統的上層階級不能領導本民族應對國際的生存競爭,不能有效履行國家職能,故而歷史給出的選項是:由出身于中層的一小批先進分子動員底層,使底層從傳統政治的消極“看客”,轉變為現實政治的“主人公”,讓他們共同承擔國家的職能,在政治、軍事、經濟諸領域中,打響一場廣泛的“人民戰爭”。這意味著他們必須去除底層的政治、經濟和文化枷鎖,即廢止壓迫性的政治制度和文化制度,讓整個社會“大翻個兒”,經歷一場自下而上的社會革命,不僅改變國家政權的性質,還要顛覆這個政權賴以存在的文化前提。這是一個落后國家在面對強大的文明敵手時,為完成民族獨立任務而不得不采取的特殊手段。在歷史上,這個過程被表述為“反帝、反封建”的“新民主主義革命”。將社會革命同民族革命相結合是中國革命的特點和實質。“下降的路”在這里被翻轉成了“上升的路”。這個過程始于20世紀10年代,亦即五四時期,五四時期成為中國現代史的真正起點。
從民族革命到社會革命,新的階級關系將對文化實行了徹底的改造。傳統儒家主張構建和維護內部不平等的各種共同體,從家、國到天下,別尊卑,定親疏,明貴賤,數量龐大的底層人群在其中是受壓抑、被排斥的。五四啟蒙運動首先在知識分子和青年學生群體當中,顛覆了這個價值系統。隨后的國民革命、土地革命、抗日戰爭等各階段的現代革命則更進一步,將廣大被壓迫群眾確立為社會革命和民族革命的行動主體,所謂“群眾是真正的英雄”,所謂“卑賤者最聰明,高貴者最愚蠢”,這些產生于上述過程的論斷曾經家喻戶曉,是革命時代的公理。20世紀的反傳統浪潮也從“啟蒙階段”進入“革命階段”,也的確是事有必至,理有固然。
在這樣的歷史趨勢之下,歐美式的工業化路徑也被改變了。與農耕社會相比,工業社會的特點一方面是資本利潤極大,少數人迅速暴富,另一方面是生活成本高漲,造成大面積貧困。因此,為避免工業化過程中由貧富懸殊而導致的社會分裂,后發國家在人均資源極為有限的情況下,不宜采取以資本為中心的工業化道路,而應實行某種社會主義的政治經濟方案。在文化和觀念領域,社會主義對勞動和平等的尊重與強調,使其迥異于傳統儒家上智下愚、勞心勞力的價值觀,因此必然會延續革命時代的反傳統立場。到“文革”時代,作為社會主義內部政治和文化變革的探索,反傳統浪潮更是走向極致。
“傳統”的回潮
80年代反傳統的特點,是從“革命階段”回到“啟蒙階段”,是以個人自由、個性、民主等啟蒙價值來反傳統、反體制。當時的思想家在傳統社會主義及其單位共同體之外,在“上下級”和“同志式”關系之外,以個人為本位,構建起一種自由交易式的人際關系。當時的時代課題是突破計劃經濟和管制型社會,培育一個市場體制。因此,中共的十三大報告明確鼓勵發展個體經濟和私營經濟,這是一個持續約20年的歷史時期,從1970年代末到21世紀初,經濟社會大變遷、大重組、大“翻個兒”,大量處于體制邊緣的人群獲得了前所未有的上升空間和通道。十億人民九億商,似乎人人都有機會致富,這可以稱得上一次“經濟大民主”。而其思想文化的前提,是由80年代的啟蒙思潮奠定的。
1992年以后,經濟快速增長,逐步形成超大規模的生產制造能力,同時分配結構日益扭曲,瓦解了原有的社會共同體。在市場經濟的逐利環境中,利益主體高度多元化,形成了一般工商社會所通行的契約式人際關系。另外,后冷戰時代的特點是,意識形態淡出,民族國家凸顯。在1990年代中后期的中國,為了應對文明沖突和跨國資本沖擊,民族主義在民間興起,執政黨也刻意突出“民族復興”的主題。一方面,在市場經濟的環境中,以儒家為主體的傳統文化日益失去現實作用,已經“無害化”;另一方面,在全球化時代,民族國家又迫切需要構建自身的文化認同。由此,20世紀的反傳統浪潮全面回落,現實與傳統形成某種“和解”。
自1992年以后,中國社會進入急劇變遷的時期。到新世紀之交,它完成了以下標志性的變化:第一,“三農”危機,小農經濟陷于困境,必須在家庭內部以工補農,“農民工”成為城鄉經濟的結構性支點;第二,傳統工人群體轉變為雇傭身份,曾經高度穩定的“兩階級一階層”(工人、農民和知識分子)的社會結構不復存在,同時形成新的社會架構和階層關系;第三,中國加入世貿組織,攜中低端制造業全面參與全球產業分工,其對外開放水平到達了一個里程碑式的節點;第四,新的社會架構和階層關系高度復雜化,治理模式也隨之發生調整,中國政府相繼組建中央維穩工作領導小組及其辦事機構,“維穩”體制隨之形成;第五,中共重新宣示執政宗旨,“三個代表”思想得到系統表述。總之,隨著國企改造和中國加入WTO,“改革”與“開放”在世紀之交同時經歷了劃時代的轉變,中國實現了經濟轉型、社會轉型。
在這一背景下,思想輿論界也形成全新格局:一方面,反傳統浪潮已全面中止;另一方面,中國社會始終未能出現一種主流的、能夠說服人和召喚人的核心話語或價值觀。1990年代中后期以來,思想輿論界內部各方嚴重對立,勢同水火,迄今已近20年,左與右、激進與保守、民粹與精英、普世與特色,共識破裂的背后是利益共同體的瓦解。
回到近代以來的三個歷史任務:第一,1970年代前期,中國已初步建成現代工業體系,除兩彈一星外,在核潛艇、大飛機和載人航天技術等方面也密切追蹤世界先進水平;第二,1970年代前期,通過在朝鮮、越南的反復較量,美國已承認新中國的大國地位,近代以來的“救亡”任務宣告完成;第三,同樣是在1970年代前期,長期的計劃經濟和管制型社會,加上戰備、工業化、基礎建設、黨內斗爭和群眾運動,透支了國力民力,傳統社會主義面臨轉型。可以說,正是由于傳統社會主義遭遇挫折,導致了隨后對它的改造,在解決舊問題的同時,產生了更復雜的新問題。
傳統文化的現代價值
中國經濟總量長期保持增長,自新世紀以來,連續超越日、德、英、法等發達國家,自“文革”結束后嚴重受挫的民族自信心逐漸恢復。與此同時,吏治腐敗、貧富懸殊、道德滑坡、環境惡化,這與人們在改革之初對未來的預期相去甚遠。一般來說,由“片面的發展”所產生的危機就可稱為“現代性危機”。因此,便需要某種手段來糾正這個“片面”。在這種背景下,傳統文化成為一個特別重要的選項。2008年,北京奧運會開幕式以2008人擊缶吟誦的場面開篇,充滿了傳統中國的各種符號,連篇累牘,不厭其煩。這種盛況在以前(例如80年代)是完全無法想象的。自新世紀以來,文化保守主義成為一種重要的思潮,席卷思想輿論界,左右雙方都在向傳統尋求資源和力量,例如左翼提出“儒家社會主義”,自由派提出“儒家憲政主義”。民間的思潮一定程度上也呼應了國家層面的表述。
傳統文化能否糾正“片面的發展”,能否克服“現代性危機”?如上文所述,傳統文化是一種以儒家為主體的封建性共同體文化,它在不對等的責任與權利關系的前提下,構建并維護過密的人際關系。今天的問題在于,不論是計劃體制內的國營單位,還是作為熟人社會的傳統村莊,各種類型的共同體都已經或正在瓦解,農村社區空心化的現象就是例證,據民政部基層政權和社區建設司的數據,目前農村留守兒童、留守婦女和留守老人總數達1.5億,這意味著四、五億人口已不能維系基本的人倫關系。與此同時,在城鄉社會,個人越來越原子化,由于勞動力普遍成為商品,個人之間早已結成自由交易的、契約化的人際關系,并在一般社會關系中起著支配性的作用。文化狀況必須適應社會狀況,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今天,不論我們怎樣評價傳統文化,它在當下發生現實作用的社會前提和土壤都已經不復存在。
作為一種不對等的過密人際關系,傳統文化已經被啟蒙思潮所取代,而啟蒙思潮所強調的個人自由和價值,無非是工商社會所要求的契約式人際關系在觀念上的體現。社會經濟的變遷總是文化變遷的基礎,工商社會成百上千倍增長的財富總量,決定了個人空間的相應擴張,這是一個不可逆的過程。即使這個工商社會由于“片面的發展”而陷入困境或危機,其“癥結”也在經濟政治層面,不是傳統文化的“藥”所能醫治和療救的。財富和資源的分配制度永遠是基本面。當前社會的問題,還是如本文一開始所說的,是工業化過程中因貧富懸殊而導致社會分裂的問題。
這個問題,由于上下兩個結構之間的矛盾,而顯得更為嚴峻。這兩個結構就是:一方面,新世紀以來,財富資源趨于壟斷,階層關系日益固化,上升通道明顯收窄;另一方面,基礎教育和移動互聯網大面積普及,這導致信息和知識的大范圍迅速流動。這種意識狀態、思想狀態、內心狀態,與這個社會趨于壟斷的財富和權力狀況越來越不匹配,一面是財富和權力的金字塔結構,另一面是信息和知識的扁平化結構。社會存在與社會意識,這兩種彼此矛盾的結構,當然也會刺激社會中下層的某種活力,但是更造成了普遍的躁動和危險的失衡。
在文化層面做工作,包括對傳統文化的提倡和弘揚,所能取得的效果,將十分有限。其實,擱置壟斷化的利益結構,僅在文化層面進行調整,說到底是一種“宗教的路徑”:既然改變不了現實世界(政治經濟),那么便改變內心對現實世界的看待方式(文化觀念)。所以,還是要正視真正的問題,使利益結構同樣扁平化,使改革發展成果為全社會所共享。這其實也是恢復傳統社會主義的遺產,即革命的遺產。
結 論
20世紀革命攘外安內,完成了多項歷史性任務:實現了民族獨立,建立了現代工業體系,也進行了社會主義制度的嘗試和探索。那么,中國革命與中華文明是什么關系?在古典中國的思想和實踐中當然可以找到某些“現代革命”的前史,實際上,任何古老文明都包含有對大同世界的某種想象,但這并不意味現代革命是古代文明的延續。湯武革命順乎天應乎人,是以有道伐無道,在舊王朝朽壞的末期,革除其“天命”,重建原先的公序良俗。這個古典意義上的“革命”,與西文“revolution”的原意十分吻合。“revolution”最初的含義是“一個星體回到原來的出發點”。法國大革命史專家阿·索布爾據此指出,革命可以被理解為返回“被阻斷的原始秩序”,這個原始秩序,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或者指神授的秩序,或者指自然法。
但現代革命并不是回到原點,不是打碎—重建,不是新一輪歷史循環的開端。它是創造“新社會”,這是“革命”與歷史上一切“造反”的根本區別。革命是顛覆舊的秩序,在新的物質技術和生產方式的基礎上,構建和維護一種新的生活、新的制度和文化甚至于一個新世界。革命是前無古人的事業,是人類近三百年來的創造,是現代性的體現。什么是現代性?在現代社會,在“過去、現在、未來”這三個維度當中,“未來”陡然具有了絕對優先的價值和意義。人們熱烈地——同時又是理性地——規劃“未來”,普遍信奉進步、發展、解放、變革、革命等進化主義的觀念。經驗不斷被刷新,現狀不斷被超越。這是自地理大發現時代以來,世界史上新一輪擴張期的產物,其背后支撐性、決定性的因素則是持續的技術進步和擴大再生產。這就是“現代性”(modernity)的本質。
古典文明以簡單再生產為基礎,現代性的以上特征是它所不具備的。實際上,古典文明在清末民初就已經瓦解,中華歷史經歷了一次斷裂,楚騷漢賦、唐詩宋詞成為我們的鄉愁。什么是“鄉愁”?故鄉是我們曾經的“母體”——家、祖屋、村莊乃至山水田園,“鄉愁”是我們脫離這個原始共同體之后的創傷性記憶。真正健康的人格是繼續向前,走向更廣闊的世界,去創建新的更高級的共同體,而不是一味地向“傳統”去尋求慰藉。2010年,中國制造業總量已超過美國,成為世界第一大工業國;自2008年金融危機以來,美國和歐盟的衰落有目共睹,中國與西方的力量對比正在趨于平衡。具備這樣的制造業能力,面對目前的國內矛盾,當務之急是使改革發展成果為全社會所共享,重建當前社會的“利益共同體”,并在這個基礎之上重建“文化共同體”——有利益的共享,才有價值的認同。也只有重建新的共同體,傳統文化,或者說,經過啟蒙價值觀洗禮的傳統文化,才能推陳出新。
(作者單位:中國藝術研究院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所)